能人是极孝顺的,做采购员时把几千里外的东西买回来,捧到母亲面前。
冬天给母亲穿上狗皮坎肩,羊皮袄,手里还加个小烫壶,脚上蹬着厚厚的“毡窝”,母亲就这样坐在圈椅子上喝着能人或媳妇沏的茉莉花茶;夏天给母亲做上“哌迪丝”的衣裤,落地扇一吹,那叫一个凉快,母亲常说自己过得比西太后还好了!
能人不知从哪儿给母亲弄来了一台12吋泰山牌黑白电视机,那时候电视一安,天线一竖,比现在村里开进了宝马都晃眼。
母亲围着电视转了好几圈,母亲纳闷,“这人是怎么进去,怎么出来的?不吃不喝的在里面怎么活?”
虽然能人喝醉了酒犯浑的时候也惹母亲生气,气的母亲用拐棍戳着地的骂,骂他是“坐折板凳腿!屡教不改!”
可是他也会哄老妈,酒醒了,磕头跪央,那是常事,不是磕头如捣蒜,就是举起手要打自己嘴巴子“妈,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惹您生气,您打我吧,我不长记性,没狗出息。”
一边骂着自己,一边跪着把拐棍塞进母亲手里,把整个后背呈现给母亲面前,母亲是又疼又气,哪里还舍得打他一下,骂他一句。
能人不管喝成啥样,回来到多晚,都不忘到母亲屋里,站在母亲床前叫一声“妈,我回来了。”
有时候喝的那真叫个多,舌头不打弯了,两条腿也不管用了,站在那儿一个劲的左右摇晃前后摇摆,直等到母亲嗯一声,或者转过身来说一句“回去睡吧。”能人才回屋睡觉。
夏天,若是接连下上几场雨,可以下得沟平河满,那时候能人若是在外面喝酒,母亲就前走后倒的,像被人提着心眼子一般无法入眠。
听见能人的自行车响声了,母亲就面朝里躺着装睡,任凭能人站在床前喊“妈,我回来了,妈,我回来了。”
能人见母亲不理他,就哀求“妈,别生气了,都怨我,知道我不回来您睡不着觉,下次不了。”
母亲气哼哼地转身坐起来“还知道啊!你!”
有时抓过床头的拐棍恨不能打他两下,每每举起来,又舍不得打在他身上,总敲在床沿上。“来,打这儿,”
能人把背伸过去,头几乎拱进了母亲怀里,母亲轻轻地敲一下,“行了,回去睡吧,都啥时候了。”
能人得了大赦一般,嘿嘿笑着“妈,我去睡了。”走到门口,替母亲关门的时候,回过身来“妈,别生气了,下次改,下次一定改!”
能人对老岳母也很是不错,每年农闲时就接回家来小住一段。老岳母是个苦命的女人,30来岁就守了寡,一人带着仨孩子,万般无奈把媳妇送了人,每每说道此,总觉得对不住媳妇,能人和母亲也很理解老岳母的苦衷,每次来了总是待若上宾,虽然老岳母比母亲小了十来岁,母亲依然亲切的称呼她“亲家嫂子”。
老姐俩住在一个床上,夜夜说不完的体己话,聊不完的天。
母亲常说一家子的和气很多时候就靠老人的肚量和心地公平,说媳妇做的再到位,婆婆嘴一歪歪,做媳妇的就啥好也没有了,儿子媳妇有个言差语错的,再怎么着,当妈的心一软,儿子还是好儿子,媳妇还是好媳妇。
不管母亲怎样明理善良,母亲老了,病了,母亲死了。
能人也真对得起母亲,他放下刚刚稍有好转的生意回家来陪护母亲,又请来最好的木匠,把早就准备好的几棵柳木揭成柳木板,给母亲做棺材,棺材做的很是大气厚重,先刷上一层桐油,又刷了两遍大漆。
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能人让洋洋把椅子搬到棺材旁边,铺好褥子,自己把母亲抱到椅子上,让母亲检验寿材,看看满不满意。母亲那双小脚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躯,已经没法自己走路了。
洋洋依偎在母亲身边“奶奶,听说,在棺材里躺躺,冲冲喜,病就好了,我和爸爸扶您进去躺躺吧!”
母亲摸着洋洋的手,“早晚要躺进去的,你替奶奶进去躺躺吧!”
洋洋躺在棺材里,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心中默念“老天爷,观音菩萨,泰山老奶奶,让奶奶早点好起来吧!”
洋洋年纪小,她不知道,在当地有个说法“睡了老人的棺材就会沾上老人一生的福气。”
母亲临终召集齐4个儿女嘱托后事,说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洋洋,那个在她心尖尖上长大的孩子,母亲说“不管媳妇和女婿,你们4个都记着,是这孩子成就了我这一家人,你们要善待她,就算以后她做了什么,也不许为难她,我知道这孩子也不会做出格的事,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问起来,就说给她,要是你们谁对不起她,我什么时候也饶不了你们!”
母亲又说“都说亲兄弟明算账,我嘱咐你们,谁也不许算账,该谁的、欠谁的、谁帮了谁,就这么着了,凭良心去做吧!”
母亲去世了,洋洋哭了个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她觉得天要塌了。出殡那几天,家里的黄牛也一直流泪,草料也吃的很少。哀乐声声,洋洋抚摸着黄牛的后背问:“你是不是也想奶奶了。”
她俩就一块儿哭,老牛无声的流泪,洋洋低声地啜泣。其实牲畜也懂事,也是有感情的。
母亲去了,洋洋的天塌了。
能人决定干饭店。
听说孙奶奶去世的时候90多岁了,很安详,睡熟了一样。媳妇嘴一撇“神嬷嬷有几个是善终的!”
可孙奶奶就是那少数几个中的一个。孙奶奶一生节俭,从没给自己过生日,儿媳妇年龄大了,就一直有孙媳妇照料她,小重孙女在堂屋陪着她住。
这个生日的时候,孙奶奶召集齐了她所有的子子孙孙,还包括她娘家的侄孙,呼啦啦来了好几十口子人,孙奶奶很高兴。
吃完饭,孙奶奶说:“哪天我归山了。你们谁也不许哭!”
话刚到这儿,从小由孙奶奶带大的大孙女就不干了,快50的人了,带着小孙子来看自己奶奶的,红着眼圈“大喜的,说什么归山不归山的!你能活上一百岁呢!”
过完生日,孙奶奶就不怎么吃饭了,前一天晚上,孙媳妇给她煮了一碗珍珠琪儿,碎上了一个自己家养的土鸡蛋,放了点菠菜叶,滴上几滴香油,孙奶奶吃了半碗。
第二天早上,孙媳妇来给她端尿盆,伺候她起床时,孙奶奶已经归山了,像平时睡着了一样,侧着身,枕着自己的胳膊,重孙女在里面睡得熟熟的。
能人老了,跟着二能搬到城里去住,二能和老公经营着自己的企业,已经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有钱有势了,脾气火爆的直冲九霄。
常说没有自己打不通的关系,没有自己进不去的衙门。据说连县长见了都惧她三分。
能人越来越觉得媳妇和二能的话在理,想想自己被母亲的光环笼罩了那么多年,实在亏的慌,看看养的那个白眼狼,实在不争气,这么多年了也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
曾经的那个她将来能怎么怎么样的预言或许就是母亲和外人一起编的一个谎话,而这个谎话还又骗了自己那么多年,他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婆孩子,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这个洋洋惹的祸,因为她自己连双女户计生奖励也没领上,为这事媳妇和二能和他闹了大半年,现在还想起来就说道。
于是他对这娘俩几乎倾尽了半世的温柔,对那个不争气的恨不得狠踹上两脚,让她立刻从这儿消失,永远别到跟前来晃悠。二能和媳妇成全了他,和洋洋彻底断绝了关系,互不往来了。
由此,二能成了自己从小就一心想成为的家里的老大。能人真的老了,一闲下来就开始想以前的事,好像每一件事里又都有那个小丫头的影子,那个傻傻的乐呵呵的调皮的仰着脸叫他爸爸的傻妮,想到深处就愣了神,有时候居然还会流下几滴眼泪。
算了不想了,免得二能见了又要生气又要闹一场了,毕竟她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为了别人的孩子惹得自己的孩子不痛快实在不值得。可又怎么能不想呢?她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骄傲啊!
能人每天晚上都出去溜溜弯,跳跳舞,锻炼身体,身体好了才能不给女儿添麻烦,身体好了才能多帮她一些,偌大的家业,只有他这个爹才能给她想的那么周全,二能和三妮的那几个孩子还指望着他接送做饭呢!
进了腊月门了,再过20多天新的一年就又开始了,能人小跑了一下,身体棒棒的,他笑了,春天那个相面先生说自己今年有一大难的说法就要破产了。
能人开始小跑,突然心口一紧,一阵刺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恍惚觉得有人叫“大爷,大爷!”依稀听见有人打电话“喂,您好,您是他的家人吗?他晕倒了!”
能人用尽力气睁了一下眼,他不想由此永远的睡下去,他奋力挣扎。
黑暗中不知经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他奋力睁开眼睛。耳边是女婿软软的声音“爸,你醒了!”
能人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在哪儿啊?”
能人浑身不自在,他想动,发现手脚都被绑着,从女婿瞳孔里他发现,自己浑身插满了管子。“爸,别动,”
还是女婿软软个声音“咱在人民医院,专家刚给你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支了两个架。”
能人一听心脏搭桥手术“这得多少钱啊!我没事,咱回家。”
就伸手去扯管子,幸好手被绑着,否则就扯掉了。“爸,你得配合医生治疗。”
药劲上来,能人睡着了!睡梦中,他挣扎着,扯拽这,东踢一脚,西踹一腿。迷迷糊糊地像是把自己的一生又过了一遍,母亲、洋洋、死去了的姐姐姐夫们一遍遍从他眼前穿梭。恍惚里他喊了一声“洋洋!”
这次是三妮和小女婿在身边“爸,你想大姐了!”
能人声音都变了,不是在说,而是在吼“叫她来!”
三妮一直哭,小女婿伏在他耳边瞧瞧说“大姐听说你病了,来看过你了,怕你激动,对病情不好,没敢和你说话,她让我告诉你,等你稳定稳定,再来看你!”
能人醒了,一遍一遍诉说自己的人生,那个好几年不敢说出来的名字,一遍遍被他吼出,让人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二能土豪气冲天,企业干大了,亲戚街坊在她手下讨生活的不少,能人一病,亲的近的自发组织起来,帮忙照料,一听有让洋洋来的苗头,拿手一指“谁敢!我先把话撂这儿,给我来往的不许和她走动,和她走动的,搁我这儿断交!”
能人心头一紧,再也没醒过来。。
能人死了,没有埋在母亲身边,二能在市里买了一块墓地,把他安葬了,伴随着他的去世,洋洋的身世真的成了迷。和母亲的墓地隔了那么远,不知道母亲再站在街上呼唤“孩儿,孩儿,家来吃饭咾!”的时候,能人能否听得到。
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传出了另一个传言,说能人其实也不是母亲亲生的,是母亲从百十里外的大佛村抱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