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尽了,折腾至现在,一股股抑不住的困意袭上姜捷辰的心头。说真的,他大可将这不速之客独自留在治疗房,上楼睡去便是。可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是不踏实,似是被什么魔障住了,没由来的发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生长着,无端地,柔弱地,挠着他的心脏,教他安心不得。
黄白色的垂吊灯灯光充满了整间治疗房,连犄角旮旯也尽被映照清楚。为了手术和处理伤口的需要,这间房子总是亮堂堂的。昏睡的少女,闭阖着双目,不设防的模样,脸色还是带着苍白,便将她那眉目间的清冷风致削弱了几分。
姜捷辰到底是忽略不了心头那股异样,索性便在治疗房中的一架藤条椅上歇下了。在这之前,他拉下了灯。一下子房间里就灰暗了。
一炷香后,寂静的空间忽地被脚步声踩碎了,一个人影从二楼行过木梯下到堂屋当中,再向着治疗房走去。那是去而复返的姜青,他手里拿着一床薄被,衣袍未易,却是扎起了平素永远披散的头发,此刻漆黑的发带就缠束在他的高马尾上,让他看上去添了几分本不应属于他的少年气。
治疗房的门没有关,姜青走进去,一眼便看见正睡在门旁藤条椅上的姜捷辰。他将那床薄被小心地盖在姜捷辰身上,忽然目光瞥到地上脏兮兮的红蕾丝,应该是姜婳先才剪下来的那部分。
姜青怔愣了一下,连忙俯身将它捡起,含攥在了手心里。这时月亮出来了,光透过治疗房的横窗,洒在了那少女的脸庞上,她的眉目一时尽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姜青看着这般景象,走上前来,凝视着少女被月光映亮的五官,良久,他不经意地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来,笑道:“可真不像你哪。”
次日。
姜捷辰是被太阳晒醒的,他朦朦胧胧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约摸感受到光的强度,便知已是日上三竿,忙一把从藤条椅上跳了起来。“该死的……”他嘴里低咒着,待视线全然清晰起来,他尴尬地发现那少女已经醒了,此刻正半卧在床上瞅着自己,方才的失态想来也应是被她尽收在了眼底。
然而她只是冷静地盯着他,似是未从中感觉到任何兴味之处。不是从头到脚的打量,而是试图与他眼神相接,只直直向他的眼睛看去。
“施慕。”少女冷不防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被她盯着太久,姜捷辰神经都紧绷了起来,这会儿少女忽然出声,他一时没缓过来,脱口而出就道。
“施慕,”少女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
“施慕。嗯……爱慕的那个慕吗?”姜捷辰这次反应了过来,笑着问,见少女没有否认,他又继续说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还没问你,你就把自己的姓名给报上来了。我要是个歹人……”
“你救了我。”少女打断了姜捷辰的话,“我看你的眼睛,应是个敞亮人,不像是心存不轨,我作为被施救的一方,把名姓告知于施救者你,天经地义。“
姜捷辰一时哑了口。语气是素淡的,人的脸色也是素淡的,任是姜捷辰,此刻也被眼前人这从容大方的淡漠姿态给怔愣住了,半会儿说不出话来。说话条理清晰,未做铺垫,直切中心,全然不似一个才从危难中险留下一条命的人,不吵不闹,没有寻死觅活的苦情戏码,也没有生无可恋的死寂目光,而是神态举止和正常人一般……太正常了,就像她不过是在这里借宿了一晚,睡醒了向主人家表示谢意,没准儿接下来就要辞行。
就在这种错觉产生的一瞬间,姜捷辰忽地被一道叩门声从恍惚中唤了回来,往门口一望,见是姜青正站在那里,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米粥和一碟青菜。放下叩门的那只手,他朝姜捷辰笑道:“打过照面啦?那现在就快去吃早饭吧,米粥应该还是热的,就在木桌子上,婳儿已经走了,还是和邻居小子一块儿的,你放心。“
说完,姜青径直向施慕走去,又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件件放置在床头的台柜上,而姜捷辰听了这话,加上自己方才的确窘迫,不由得就顺着他的意出了治疗房,走到了木桌前,对付起自己的早餐来。
就在他端着大碗喝着粥的时候,从治疗房处传来那两人的说话声。不轻不重,语调自然,像是在唠些家常。姜捷辰往治疗房门口望了望,心下了然,看来这俩在他醒过来之前就已经聊上了,这会儿,姜青这个人见人爱的老好人,怕不是已经让人家小姑娘把祖宗十八代都给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只是一念到昨夜的情状,他就把这种猜想从脑海中甩了出去。那样一个天降般的人物,不合身的衣装,不合时宜的登场,不明来路的创伤,干涸的血,一身秘密,怎么可能会是个轻易问得出底细的小姑娘呢?又想起刚刚与她的谈话,那股子大方淡定,更是佐证了他的虑想。
那头鸦青色的头发可真配她啊,他心想,边喝下一大口粥。
漆黑里带着紫,沉凝中透着诡秘的意味。这天底下,如她这般怀有沉稳气质的人多得是千千万,可大多过于谨小慎微,营营役役,太汲汲于俗世事,无趣得很,教人打不起精神来。她却偏生兼具一种清淡如朗月的从容,教每一个与她搭过话的人,尽皆要被这种矛盾的美感所迷惑。
“有意思。”姜捷辰心想,又喝下一大口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