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拨人的领头是名佩刀的小少年。他受了这雄孔雀一番话,此刻正青筋暴起,手死死按着刀柄,恐怕不知什么点子就要突然发难宰了这厮。
突然空气波动了一下,似有一强横的气息到了。
“哈哈哈……你倒是说来听听,本姑娘何曾亏待你啊?”她的身形未至,却有爽朗的笑声先来。鞋跟在青石路面上敲出“噔噔”的清脆声响,她从宽巷右侧的另一窄道走出来,未带出任何香风,却教人觉得空气仿佛变了味。红色的戎衣裹身,肩背着一筒倒钩箭,腰挂着一把乌木刀,一手攥着一只火狐的尾巴。
有鲜血在她的脸上。
有羽毛吻她的身体。
她还是穿着那双胭脂红色的高跟鞋,青筋隐现的脚背裸露在空气里。她还是没有变,一点儿,也没有变,就像姜捷辰第一次见到她一样。那是在姞地林勒海草原附近,彼时的他还是一个没长开的毛孩子,心是热的,却也蠢得让人心疼。碰到一群大女孩欺负一个一边哭喊一边发抖的女孩,冲进去把那个女孩捞出来,护在身后,任凭大女孩们拳打脚踢。
天知道他当时心里害怕得要死,可是他身后有一个比自己更害怕的女孩子,咬咬牙,他不能怂。
“住手——”当又一个拳头即将落下来的时候,一道喝声止住了这记拳头,“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动姑奶奶的人?”循声而望,但见来人是个身量微比他长上一些的女孩,她穿着赤色的短装,脚踩着一双不合时宜的高跟鞋,在那群大女孩面前站定了。刺目的光就像今天一般,直直打在她的脸上。
可她还是太小了。她站在大女孩们面前,足足比她们矮上半个脑袋。姜捷辰想大喊:“走开啊!”可他的嘴角被刚刚的一个拳头给打破了,他一要发出声音,牵动他的嘴巴,便疼得脑中一片空白,只得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呜咽声来。
“难听死了,小子,”她嫌弃地看了姜捷辰一眼,语气夹杂着几分不耐,说道,“闭嘴。”随后她又重新将眸光投回那一圈大女孩,沉静地,或者说,审判般地,凝视着她们。时辰正逢午时,九译学院的掌钟人推动生沉的木槌,敲响了接风楼顶层的大钟,庄严而肃穆的钟声回荡在一方天地间,衬着大好的光,一次又一次穿透单薄的人体。
半晌,她突然笑了笑,配上她那风流天成的眉眼,纵是一副面庞还未完全长开,却也足以慑人。“谁动得手?”她神态轻轻松松的说着,好像未带着丝毫怒意,说出口的话却裹挟着浓重的火药味,“给姑奶奶我站出来!”她开口的同时,钟声正好歇了,一时间,天地间只有女孩一个人的声音。
好一会儿,却无人吭声。那群大女孩们均拆下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一张脸,流露出惶惶的神色来,一个一个皆垂着眼,似是害怕,似有恐惧,连一眼也不敢瞧她。见此情势,女孩微眯了眯野棕色的眸子,左臂抬起,五指伸开,隔着虚空,扯着一个躲在最后面的大女孩脖子上的红色飘带,犹如野兽一般将她拎了出来。
那大女孩被拽至前头,突然像被卸了一身力道般直直坠向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在那一会儿,姜捷辰甚至以为她死了。半响,那具“尸体”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是从地狱还魂。姜捷辰此刻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之前有那么几拳正打在他的脑袋上,教他此刻只觉得晕晕眩眩,眼皮儿打架。一瞬间他被那咳嗽声惊了一惊,恍过神来,强自提起眼皮子,使足气力半睁开眼来,模糊间只看见两抹人形,和旁边一团人影。他想要鼓起剩余的气力,完全撑起沉重的眼皮,看清面前的情势,却终是力不从心,生生晕死过去。
待姜捷辰再次醒来时,入目是一片藏蓝色的大遮布,他呆呆的望了好一会儿,恍然惊觉自己未知莫名的处境,忙翻身坐起来。待他坐起来后,他又直觉得哪里不对劲,阖上双眼理了理模糊的思绪,突然发觉自己四肢竟活动自如,通身上下新鲜有力,全然不似一个从昏迷中初醒来的人。他又重睁开眼,小心戒备地打量了下四周。他正坐在一方低矮的榻上——那或许不能称之为榻,只是一张羊毡皮,上面铺了层草席子,一床被掀开的薄被正耷拉在他的腿上。他被围在一个大帐篷似的圆筒子里,上方是尖锥形的遮顶,四周垂着厚布,其中有一块被掀了起来,光就从这里漏进来。
姜捷辰正要站起身,忽听见脚步声自帐外传来,他顿时紧张起来,身子一僵,戒备地盯住垂布的掀开处,却又不知道应该再如何反应。渐渐地——渐渐地——来人愈发近了。姜捷辰脑中的一根弦绷得死死的,蓦地,一道娇软似黄莺出谷的声音响起,生生将他那根紧绷的弦给抚得放松了下来。
“阿已姐,你说,他是不是快醒了?”
话音刚落,那声音的主人已经走到了门边,正好对上姜捷辰的视线,不由得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啊,”旋即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姜捷辰身侧,跪坐下来,带着欣喜,又启唇道:“你醒啦。”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含着春天般的笑意,似是全然看不懂姜捷辰眼底的戒备,天真烂漫,像极了绿枝头的一朵白栀子。
姜捷辰一开始只看见她逆着光的剪影,不想这陌生的少女走上前来,这般熟稔地与他搭话,怔愣地呆看了一会儿她的脸庞,纵然还只是个毛孩子,对少女这有如春光的美丽也并非全无感知,匆匆将视线别开,别扭地红了脸。
此时,他才注意到还有一位少女正立在门旁,待她又走近了些,姜捷辰才看到她那一抹促狭的笑,一瞬间仿佛心事被戳穿,姜捷辰的脸又羞红了几分。他只好低下视线,以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却直直撞见少女脚着的那双胭脂红色的高跟鞋,一瞬间,少女踩着它傲然站定的姿态又在他的脑海中鲜活起来了。
姞已见这毛头小子先是一副戒备的眼色,再因着姞沫儿的美丽红了脸,现在又盯住了她的脚不放,心中顿觉有趣,不由生出一股子想要调戏一番这小子的念头。她勾了勾嘴角,好笑道:“小子,你盯着我的脚做甚?”姜捷辰听了这话,蓦地回过神来,懊恼非常,不由脸又红上了几分。他急急收回视线,慌乱间正对上姞已兴味的眼神,一时语塞:“我……我……”
噗呲——姞沫儿捱不住两人之间这着实有趣的气氛,玩味地笑出声来。
“啊……抱歉,”她边轻快地笑着,边说到,“我不是故意笑你们。”她用弯月亮般的笑眼望向姜捷辰,如愿又见到了他的脸愈发红了几分,又道:“小英雄,先前你在保护那个挨打的女孩时,可不是这副模样,爷们儿的不得了,现在怎恁地这般犯怂了?”
眼见着面前的小少年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了,姞沫儿实在不忍再逗弄他下去,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打趣你啦。”说着,她笑着站起身来,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声粗犷的大喝:“阿沫妹妹!”
这一声喝,倒将姜捷辰从窘境中解放了出来。却看姞沫儿,登时脸蛋一红,小女儿家的娇态毕现,欢快地跑出尖锥帐,远处是高山密林,面前是太阳炙烤的草原,如她所料,遥遥地,一个青年正骑着匹枣红色的快马,向她当风而来。
“啧啧……这小妮子。”姞已才意识到来人是谁,眼瞧着姞沫儿就已经跑出去了,笑了笑道。正准备也跟去,忽留意到仍坐在草席上的姜捷辰,便侧身道:“小子,不一起去看看?”明明是相邀,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含着某种凌厉的气势,直教人违拒不得。
两人走出帐子时,正逢那策马疾来的青年勒住了马绳,马一声嘶鸣,在姞沫儿面前停住了。这和风一起到来的男子,剑眉黑目,高鼻厚唇,皮肤被太阳曝晒出健康的小麦色,脏蓝的布带绑在头上,短装束身。脸上还挂着彩,马一侧的猎物篓里不知装着些什么,箭袋里插着的铁箭还沾着血。
“阿沫!”男子朗声道。突然,他从怀里变戏法般掏出一束明黄色的野花。他将花递给姞沫儿,道:“今日份的新摘花。”待姞沫儿抱稳了花束,他自马背上俯下身来,在她的左脸颊上印上一吻。
“今晚草原南面的祈福会,可莫要忘记去喽!”一吻过后,他说道。说完,他作势便走,却不想被姞已一句话给堵住了:“阿驷弟,只顾着媳妇,连招呼也不跟姐姐我打一声了?”姬驷勒住马头,看向姞已,豪爽地大笑道:“得罪啦,阿已妹妹!”察觉到姞已欲要宰人的目光,他才改口道:“好好好,姐,姐,这总行了吧。”
是时,他注意到姞已身旁的姜捷辰,不自禁地“咦”了一声,定睛一看,见这小子的头上还缠着几圈渗血的纱布,脱口而出便道:“敢情这小子就是那没本事还要救人的蠢蛋?”姜捷辰一听这人说话这么冲,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拉着嗓子便喊道:“你骂谁呢!等小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本事了,指不定谁才是蠢蛋呢!”
毕竟还只是个毛孩子,变声期都未到,即便扯着嗓子喊,也是奶声奶气的,配上这一副义正言辞的神色,怎么弄怎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姬驷听着姜捷辰放的狠话,一下子没憋住气狂笑出来,“好小子!够气性!爷喜欢你!”这次说完,他终是一扬马鞭,决然而去,就像他来时一样,如风肆意。
待目送姬驷消失在视野里,三人又回到尖锥帐中,花瓶前,姞沫儿喜滋滋地将昨日的花换下,放上今日刚从那人手里接来的新摘花。姞已看了,在一旁玩笑她:“春光再好,在姬驷眼里,怕也是抵不过咱阿沫一笑啊。”姞沫儿小脸爬上一抹红,恼道:“阿已姐,你又笑话我。”姞已只是耸了耸肩,未再说话。
半晌,姞已似想起了什么,道:“今晚,草原的篝火晚会,小子,一起去耍耍?”姜捷辰先是一愣,后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记忆里,星星很好,空气很好,夜晚,篝火烧得很旺,还有女孩张扬到快要燃烧的感觉。
“姞已。”火光映照着她风采凌人的眉目,女孩道明名姓,大方利落,那一刻天地尽做了她的背景,她便是那永燃永明的太阳。两个字,跨越时间,与姜捷辰现在下意识的轻喃重叠起来。
好似一切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