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去旅店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方才姜捷辰下桥巷去与姞已叙旧时,和施慕说好了,得留一人看住那小乞儿,施慕便留在了上头。后来姜捷辰意外看她下来了,明白这其中必有坎曲,应了姞已小聚一餐邀会后,便在结伴同行去那小店的路上问了她。
“他忽然就不见了。”施慕当时皱着眉头说。“一瞬间,连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后来酒过三巡,燕怀开玩笑提起的话又让两人吃了一惊。
“我说你们俩,方才究竟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那桥巷之上得嘞?我与阿逊碰上后,这小子对我着实敌意未减,估计着是预备着胖揍我一顿,好当作多年未见的见面礼,便布下了净界。后来人再进入,净界里的人便应该感受得到才是。姞已也是撕开了一个口子,弄得净界空间波动,这才成了,你们怎么悄咪咪地就入进来了?”
“净界?”
“你们怎么一副惊讶的样子?”燕怀狐疑地盯着两人看了又看,最后左偏头向姞已神经质兮兮地道,“你认识的这俩莫不是山林里的老妖怪,厉害到吓人的那种,可以视净界为无物……”
“你们真没感受到净界的存在?”姞已一爪子拍在他的脸上,强硬地阻止了他的胡思妙想,同时向姜捷辰二人问道。
见二人没有回答,姞已了然,“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你们中也有净界师的存在,我听阿逊好像这样说过。不过嘛这种情况的几率比你们是老妖怪的几率还要低,我还是更愿意相信你们便是老妖怪一点。”后一句又成了调侃,说完她举起酒觚,又仰起脖子干了一杯。
没有人再追问下去。谁都知道净界师是个多么稀有的行当,少见到已经不适合拿出来炫耀,而只能藏着掖着了。净界奇就奇在它独立于一般的力量规律之外——虽然可以耗一番功夫撕道口子强行破入净界,但里面的人想出去,只有杀死净界师这一条路。这是净界的法则。至于凭蛮力粉碎净界,那更是天方夜谭,自古而今,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
不说这是一份由天分买断的行当,容易招来红眼,单说这玄乎的效力,就足以引来争捧。净界师又往往身体孱弱,不良于武,上天向他伸出一只手的同时,也退回去了一只手,因而一般来说净界师的归宿便是被圈养在大宗族里头,被端得像枚定海神针。他的作用是教人们安心。倘若有一天,危难来临,他必张开庇护一族的界。接下来无论是战斗还是逃离,他们皆被赐予喘息的时间。
“你说那小乞儿会是净界师么?”黑蒙蒙的路上,施慕问姜捷辰道。
“难说。”姜捷辰应道,“不止他,其实之前和燕怀兄起争执的那个阿逊也怪得很。你应该注意到了吧。”
“嗯咯。”施慕左手轻轻捏住自己的下巴道,“他可是带着刀。”
“刀客。”
“具备自保能力的净界师么。难怪敢赤条条地暴露给我们看。想必出身应该不错,不用担心会有别的宗族抓他去作镇族的吉祥物。”
待二人行穿过夜色,借着那幽幽一点黄光,打开旅店的门,便看到姜婳低低地笑着伏在前台柜,似是正在和掌柜聊天。煤油灯映亮了她的脸――她笑得太用力了,泪珠都跑了出来,一映照,便有灵动的辉光扑闪。背景的窗子装着黑色,将她与掌柜所处的一方空间拉得很深很远。
“麻烦你了。”姜捷辰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状,放轻步子走到姜婳身后,手搭上她的小脑袋,朝掌柜无奈地道。
“诶嘿嘿嘿……”意识到大事不好的姜婳转过头去,心虚地笑笑说,“老哥儿你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自然是在你和你心心念念的柳大哥聊得开心的时候。”姜捷辰给了她一个死鱼眼,便假意酸酸地说道。姜婳却是太明白他这套了,随即用手抱住头,重又转过去,低下头,生生将自己给蒙了起来。
可损死我了,老哥儿,你老妹儿不要面子的啊。知道你是在嘲笑我啦,可是不要这么直白好喂!我的柳公子啊呜呜呜。
就在姜婳捂住自己尴尬地不肯抬头的时候,隔着前台柜站着的掌柜却是接起了话。
“无妨无妨。”掌柜收回方才为姜婳寻开心而鼓舞的折扇,两眼眯眯便道,“捷辰老弟,咱俩什么交情,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好久不回来一趟,怎么还变矫情了。”
说罢他还用合拢的折扇敲了一下姜捷辰的头,虽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但还是被姜捷辰一下子捉住了手腕。
“赔笑也没用!”姜捷辰的反应像一只炸毛的狼崽子,“柳承风!我警告过你几百遍了!不要用你那把破扇子打我的头!”
“你瞧你哥,多可爱呐。”柳承风啧啧赞叹几声,便向着姜婳兴冲冲地道,“尤其是炸毛的样子最可爱了。”
“嗯嗯。”姜婳一瞬便抬起头来,不假思索道,“同意极了。”
“姜――婳――”姜捷辰语气森森,他这小妹妹可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得一次比一次顺溜了,“你今儿个是头一次见柳承风吧。”
“对啊!”姜婳答得灿烂。
“我只和你提过几次的家伙,你怎么就如此上心了。”
“诶,不要这么说。”姜婳没心没肺地笑嘻嘻,“书上说得好啊,虽是一片绿叶,我已知青山。柳大哥呢,也是如此,虽然你只说了他一成的好,可我能想见他十成百成的好了。”
“可能是误爱了。”柳承风听了姜婳这番话,亦是有些无奈,“如今真见了我,想必想象的好应是折损了七八分吧。”
“如今真见了,我可是发觉有千成万成的好——”
“嘣!”说是时辰难逢,却不待姜婳把话说完。一声爆炸声平地而起,入门一边的窗格子里嵌的薄蚌片应声而碎,教她上一秒还在嘴边的笑意给凝住了。突然火光大盛,从旅店外焦灼起来的高温蔓延到里面来。三人具是一惊,忙朝门外奔去,入目是先他们一步跑出去的施慕的背影。方才她离门近,爆炸声一响,她就冲了出去。
没有人说话。因为此刻正有个血淋淋的人朝他们走来,且距离施慕只有几步之遥了。棚子的火烈烈燃烧着,人的脸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目,只依稀从身形可以辨认出是个佝偻的男人。他的右手耷拉着,像是被什么重物击打过,头发烧得只剩半边。
下一刻他便扑倒了。磕在了地上,炸起的血有几线溅在了施慕的大裙子上面。
随着他倒地的这一声砰响,姜婳这才如梦初醒,忙抽出符纸,给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吊诡戏下了一场宣判终结的雨水。
火光在水烟里息止了。驴的尸骸显露了出来,它的全身烧得很不均匀,驴脖子还完好,腿却烧烂了,肚子更是被灼穿了,内脏涌出来又被燃焦。
姜捷辰从看出棚子下貌似伏着头一动不动的驴的时候就瞪大了眼。他以为没有听到驴的嘶叫,这驴应该是跑走了。火一烧断束缚住它的绳子,它就应该能得以逃生。驴的皮耐烧,比起人来更能冲破大火。可是事实是它没能离开这里,这一个认知让姜捷辰突然有些想不合时宜的发笑。
束缚住它的绳子已经断了,可是它还是没能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