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姜?”
汤凛这一问,在场的人皆听得出其中意外的意味。姜婳听他语气,也明白他并非是在求证于自己,应该只是他的设想和现实不符合,所以有些讶异罢了。可是……她的姓氏,他怎么会有所设想?而是没等姜婳反问,汤凛便捏着下巴,自顾自地再说起话来。
“看来……她最后接纳了姜青伯伯么。”
“喂!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姜婳见汤凛忽然的小声嘀咕,有些不爽,喝止他道。却是只喝一声,看到汤凛似因她的话的缘故,松开了捏住下巴的手,便又脸红起来,再难说一句重话。
“姜青伯伯还好么?”汤凛如她的意,正常了说话的音量,便问道。
姜婳被这一问却是有点懵。若说之前汤凛搬出朱瑜剑的名头的时候,姜婳还只是惊讶,现在他一提便是姜青,有如探问一位好久不见的亲密的故人,这般自在和熟稔,她实在是脑子一时接受不过来了。
这人竟比想象中还要了解得还要多得多——姜婳不能确定这是福是祸,虽说他说自己不是她的敌人,但她也不能轻信这人的一面之词,更何况此人生得天人质色,更是让人胸腹警铃大作。她在心中呼气吐气,好几个来回。施问者却是大大方方地看着她,全然不知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给面前人造成了怎样的精神压力。
“他好极了。”姜婳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
“……”汤凛没有再接下去,少女露出的笑比哭还难看,谁都瞧得出来她的排斥之心。周围的那圈孩子也因为少女的态度上流露出来的变化,全体的氛围也暗沉了几分。尤其是方才被少女唤作小炉子的那男娃娃,睁得大大圆圆的眼睛里瞬息爬上戒备的颜色。
这一方,莫季阳的目光落到自家小少爷垂着的右手上,神情却是有些微妙。他跟着小少爷年头不多,却是为数不多的见证过小少爷稚子童岁的人。那时的小少爷还没有现在这般心思尽敛,有些情绪的时候,会有些小动作。伴读的半年间,小少爷每一次见父亲,都会无意识地把四指微微蜷曲起来,再把大拇指放到食指成窝的地方抵着。当时的他在旁边默默看着,一直记在心里。
他至今都不知道小少爷的这个小动作代表的是什么情绪。但莫季阳知道至少是有紧张的成分在里面的。从一年前归族以来,莫季阳再也没有见过汤凛再有这样的小动作。小少爷似乎学会了喜怒无常,成为了失去正常情绪表达机制的空洞,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也被他克制掉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今儿个面对这凶巴巴的少女,小少爷竟又做出了下意识的举动——这素未谋面的少女竟在小少爷这儿有如此分量,这多少让莫季阳感到惊骇。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年间对小少爷的认知是有错的。他本以为小少爷用这七年的时光,将情绪彻底压抑了,却没有想过小少爷可能压根就是没有了情绪。而现在——这少女成了能唤起他情绪的存在。
“姜姑娘。抱歉了,我还未自报家门,就抬出姜青伯伯的名字,的确太不妥了。”汤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话的不合宜,思忖了下道,“我从南来,此行是要去姜地,白堡的主人,汤亥便是我的父亲。”
“你是汤亥叔叔的儿子?”姜婳听到这里有些不淡定了。
“姜青伯伯和你们提到过我父亲?”
“那是自然。”姜婳撇撇嘴道,“青哥口中说出来的故人,几乎尽是酒友肉友,这厢找他雨夜里看月亮,那厢寻他帮私奔的自己断个后路,一个个靠不住得很。只有公子亥,在青哥这里,可是得到了份盖章式的夸赞。”
“你们叫姜青伯伯青哥?”汤凛捕捉到姜婳对姜青的称谓。
“那谁叫他不会老,”姜婳半跪下来,摸摸小炉子的头,安抚他,边含着笑意说道,“他总是那么年轻的样子,把他叫老了反而违和。”
“那倒是。”
“你可是叫作汤凛?”她拨弄好小炉子顶上的几根乱毛,站起身来,满是兴味,又带着一点点期待的问道。
“连我姜青伯伯也说起过么?”
“那当然了!”这一次姜婳的语气加重了,“这个凛字还是我老哥儿周岁时抓阄给你抓出来的呢!青哥说了,你文韬武略样样能行的老爹偏偏在孩子名字上犯了大难,跑来求他出个招,青哥就想了这个法子。”说完这桩坏心眼的破落事,姜婳还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弄得好像当年抓阄决定了这个凛字的人便是她。
一旁的莫季阳憋笑憋得辛苦极了。他们俩这来来往往的,他也听出了门道,明白了应是这少女的父辈与家主有什么交情,才有了这二人的聊得热闹。天可见怜,他可不是故意要在这听这八卦事的,实在是不小心入了耳朵。
“不过汤凛兄,现在的情况容不得我们叙旧了。”姜婳走过汤凛身前,来到先前飞来的麻袋之一打到的高树下面,俯身解开系着袋子的毛绳,剥出一个人来,“有人想要我们不好看,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个阵中。小儿罗盘于货物来说是个高效的传输良阵,可于人来说,却是个大杀器。”
“自是听说过——不过还是美名听得更多。万里之远的空间,刹那便到身前。神迹般的效言,只是要是作于人,好像就不太美好了。”汤凛接过姜婳的话道。她正从麻袋中解放出来的人正是先前他们派去八点钟方向的那两个老搭档之一,陆垣身边的暗卫们见此情景,也手忙脚乱地将陆垣脚边的另一麻袋也松了绑,里面装的果然便是俩搭档中的另一人。只是他们都身上吃满了土,嘴里塞了树叶,显得狼狈极了。
“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怖的事情。只要事先在百米高崖上方种下阵点,下一秒,我们就完全可以出现在高空,然后,摔死在那个突然踩不到土地的恐惧中。”姜婳正色道,后又转口,“我也抱歉呐。早知道他们二人是你的人,我不会下此狠手。”
她露出微赧的涩笑。
未明处有人看着她,去了她的笑容,只以看物品的眼光看着她。少女明明胜光热煦,落在这双眼睛里,却没有温度可言。
指针入了罗盘,就只能任人拨弄。那只拨弄的手没有理性,宛如稚嫩的孩子,怎么好玩怎么来。
也或许他不是为了好玩。指针指向东还是南,转得快还是慢,受损,还是折殒,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
那孩子或许只是想动一动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