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回过神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正站在人声鼎沸的广场里。小小的她被挤在几个成年男子的中间,太阳晒得人微微出汗,气味不好闻。她自己的头发的味道她自己嗅不到,可是她周身人尽察觉到了这突然发生的皂香。
与此同时,广场的各处,陆陆续续传出女人受惊的尖叫声。那是一群小孩儿,擦着女人的裙身胡跑乱窜,与她们的膝盖时不时便有撞击。男人们恼怒的斥骂也不绝于耳,有的在为女人抱怨,有的也抱怨些别的什么。
姜婳吃力地踮起脚尖,人挤人让这一平常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踮满了,目光才堪堪越过前方俩高个子并肩而成的人墙。这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与其说是广场,不与说是剧院。入目是一方圆台,明明是白天,却仍然燃有火把。她站在微微斜倾的平台上,一环尽是人,那圆台就处在中间的凹陷处,距离她不算远,也不算近。上面有人,三五个,一动不动,蛮像是上戏前演员的酝酿。漫过圆台向它后面望,还有人在往这里聚集。
“唉嘿,大姑娘,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啊?”身后的一老爷们瞧她这副使足气力将身体向上伸长的架势,眉开眼笑。还以为这姑娘方才本是蹲着身子,只是忽然站直了,这才凭空冒出头来。
姜婳一时语塞。大兄弟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蛮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怎么就没由儿的到这处儿来了?
“看姑娘这样子,还未成年是吧。”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似只是揶揄她一句,不必她多做解释,便自来熟地攀谈起来,“咱明白咱明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偷偷跑来看活祭日礼仪式。这等场面,年少气盛嘛,不亲眼来瞧瞧,总是不甘心。”
“活祭日?”姜婳感觉自己听到了全然陌生的名词。
“大姑娘这是给挤懵了?”大汉子只当姜婳一个小女孩家家,人群里钻来钻去挤得有些恍惚,只爽朗憨笑道,“怎么开始重复起我的话来了?”
“找到你了!”姜婳还准备和这人搭话,忽觉大腿被人给抱住了,冷不防便被插上一句。正要发作,一低下头,看是小炉子,便歇了。
“哟!好小子。”大汉子听这也是忽然闪出的孩子的中气十足的喊话声,由衷地赞美道,“和姐姐一起偷偷来的吧。”
不待姜婳反应,小炉子却是斩钉截铁地迅速答道。
“自然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仰起头来,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凶狠得宛如被冒犯的雄狮,骇得大汉子都吓了一跳。这男孩身量堪堪及他下腰,还是个小不点,可是来自他眼神里传递而出的警示的意味是那样的剧烈,心智明显不配其年龄,却又是自然妥帖,好像理当如此,让大汉子迷糊极了。不过观这姐弟俩的人才,虽然麻衣着身,但也掩盖不了娇养出来的好肤质,想来也是某个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小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这时场上的气氛突然变化了起来。
她抬头往上望去,越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明白是圆台对方的人堆儿自动分了边,诚惶诚恐得水般潮退着空出了一中间的道。有什么人似沿着那边的台阶上了台。
只随着那上台的人一步步踏上一寸寸阶,面目也伴之一点点露出高台,从上台阶的方向蔓延到对面的姜婳所在的方向,人群的狂热拉扯着渐渐被引燃了。男人女人们高呼着举起双手,神经质地摆舞起来,讲究的戴山羊皮帽的男士也把帽子掷向空中,无数双手会接住它,破口大骂,再将它撕碎。与他们现在不堪入耳的侮辱的脏话比起来,之前姜婳甫来时见识的斥骂声简直就是祝福。
“撕碎他!”
“撕碎他!”
小炉子一下子松开了抱住姜婳大腿的手。那后来的人现在已经登上了高台,手腕脚腕尽扣着生锈的镣铐,脸颊划有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肉都翻卷了起来。他被两边的卫兵一样的人抄着两臂,拖垃圾一般不耐烦地扔到地上,一记闷重的“咚”声——姜婳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站在那儿的分明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让人无法想象他到底是犯了怎样的重罪,要受到这样非人的对待。
“这个人!”姜婳见小炉子一副吞了鸭蛋的神情,心中几分奇怪,听他道,“这个人我在昧谷见过!”
“才是几个时辰前的事儿!”小炉子朝向姜婳,双手扒拉着捉急地抓了抓她的裙子,待姜婳蹲下了,才匆匆忙忙在她耳边说道,“姐姐还记得我们和你相遇的时候吗?当时我们死人样的散在河谷滩边岸上面,你给我们洗了澡,烘干了衣服——姐姐不是一直好奇我们遭遇了什么吗?其实在这之前,我们打了一场恶仗,欺负我们的人就是这个人!”
“你们怎么打起来的呢?”姜婳听了小驴子这番控诉的话,再看了看台上被绳索缚住的男人,一时只觉得有些头大。她早就想问小炉子在遇到她之前的故事,但一直没来得及问,没想到对象居然是这么一个成年人。这就奇了怪了,这男人除非是个变态,否则怎么可能会动真格地和一帮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较劲呢。
被问到此处,小炉子摸摸鼻子,一时有些心虚。“我们偷了他的佩剑,所以他来揍我们了。”他怪着说话的调子小声道。
“我本来只是想偷走他的一把剑而已。”他继续嘟囔道,“一个剑客居然揣着两把剑,太贪心了。反正丢了一把他还有一把嘛。”
“所以人家就把你们给教训了?”姜婳眯着眼没好气道。
“嗯咯。”小炉子被姜婳瞅得不好意思,却仍是做出一脸委屈,一瞬间竟像个喜讨别人爱怜的女娃娃,“可是教训归教训,总不至于下手这么重吧。在林子里把我们打的只剩半口气了,还把我们丢去河滩边上,想让那里的水鸟吃掉我们。”
“我们也明白错了。”他低下头,用更大的劲挠了挠姜婳的裙子,蚊子般巴巴道。
他这一拨可怜颤颤的动作下来,姜婳就算是再生气,也没处发了。只想着这群孩子虽然偷东西,也是儿童的心性顽劣,疾在父母的育儿经,不是他们的责任。倒是小炉子的话,考究下来,让她心中实在惊怒难言。一以剑安身立命的剑客,见有人偷他的托身物,生燥激怒,固人之常情。这不难理解。可要是看了,知了盗贼却是顽童,顶多教他们受几分皮肉苦,以示微惩薄戒便罢了。如何能下得了这狠手——要知道姜婳把这群孩子从孟婆手里拖回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尽承了要命的剑伤,污血遍布河滩,小身子一个比一个脏。
当时她几乎以为救不回这群娃娃了。她给他们煮了水洗了澡,把烘干的衣服往他们身上套的时候都在哭。姜婳头一次这样憎恶自己不是司人,要是她是巫医,现在就不至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孩子断气。虽然他们的生气已经奄奄了,可至少他们此刻还活着啊!
她抱着一个当时似乎还有着薄弱意识的孩子,想要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给她一点温暖。她感觉到自己胸膛前这个有着黄棕色蓬松自来卷的女孩的温度渐渐消失了,她觉得这真是噩梦般的一夜。
直到感觉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拍了拍她。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发紧梏住女孩,往自己怀里带,受刺激般地向右后方扭头便望。一瞬子撞入姜婳眸中的不是鬼神,而是一个肤色黄黑的男孩。
男孩看起来无害。他的身体裹着姜婳适才烘干的衣服,应是从这堆将死的娃娃中爬起来的人。只是他的伤全好了。姜婳恍惚地看着这男孩走到每一个濒死的同伴身边,抬起手,把疗愈降临到每一寸土地之上。那一片时间,她甚至不敢出声,怕碎了眼前的景象。这孩子太小了,即便是司人,从小学习医术,也不可能到如此神乎其技的地步。
姜婳彼时只觉得自己在做美梦。
“礼一。”圆台上主事模样的老人忽然便发话了。姜婳的神也被这粗老喑哑的一嗓子给拉了回来。老人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有效地止住了会场的所有喧嚣。伴着这一道命令,一条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包被引上前来,作为礼仪式的前奏。
托着长包的侍卫恭敬地以双手将它呈给主事老人。老人干枯着目光打开包,里面的物什亮出来,姜婳蓦地睁大了一双杏眸,满场的屏气凝神之间,她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不会认错的,这把跟了自己老哥两年多的可爱伙计。
那是朱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