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卷动,蔽月无明,夜风烈烈吹动街边老树,枝桠都在呼啸中呻吟颤栗着。
从斜街转入相府大街,眼前是大大小小的钟鼓围楼,相继拱卫在一片平地而起的大宅周围,巨大的院门傲然屹立,带着雄宏而凛然的气势,延展两侧灰黑色的巨石高墙围拢了占地宽广的秦国公府。
府门前玉石牌坊两侧,三方石柱供托着中间一块镶着金色字体的篆匾:“秦国公府”,府前宽大平整的大石桥横过河面,桥栏两边各雕接着四座张牙舞爪的狻猊,桥面青石直通府门,七十二级石阶直伸上去,府里八进院落中殿台楼阁此起彼伏,俨然仿佛微缩的皇城一般。
烈风如刀,将笼罩在天空的雾霾驱赶出了一块,皎洁的轮月露出了些端倪,却又很快得藏了起来。斜街的老树仍然在呼呼地嘶哑哀鸣着,而顺着它背后的矮房中,却静静无声走出了一列列黒巾蒙面的灰衣大汉。
这些人一律外配长刀,腰插短匕,最后面的一排人手中还执着乌桕牛筋强弓,他们个个神态冷漠,到了既定位置便不言不动地垂手而立,却更衬出了浓重的肃杀之气!
众人背后,是一栋不高的两层小楼。楼上推窗大开,里面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衣人,一对烁烁眸子正冷森地凝视着街尽头的秦国公府,这双眸子阴邃而幽远,如古潭般带着静静的死寂。只过了好一阵子,那窗后的眼睛才缓缓移开了,那青袍人直接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看得出来,这房间应该是某个少女的闺房,梳妆台和锦榻绣墩上,依然散落着粉色的亵衣罗裙。但原主人此刻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几个高大灰袍武士,还有刚刚那个在窗边远望的青衣男子。此人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像是久不见阳光的模样,鹰目勾鼻,两腮无须且嘴唇极薄。他静坐在那里没有丝毫言语,也没有什么动作,却在无形中流露出一些极端阴鸷的危险,隐隐中,透出了无比的凌冽与狠辣!
几乎是不敢出大气般,身旁一个灰袍大汉轻轻凑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朝青衣人恭谨道:“统领,下面一切预备妥当,只待下令,诸卫属下们便可立扑公府!”
青衣人面无表情,顺手拉过手边一根银簪,看着上面珠翠流苏微微轻颤,下意识地在指尖来回捻动着,目光似望钗头,其实直直凝注在来人脸上。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谨慎的问道:“统领,还有什么示下么?”
那青衣人手腕一抖,银簪立刻“嗖”的电飞而出直插在对面墙壁,深没及柄。旁边的大汉眼皮一跳,赶忙垂手退了下去,连大气也不敢稍喘一声。
楼梯上,忽然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踏踏脚步之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胡子掠身而进,他瞪着一双牛眼,一见那青衣人连忙躬身抱拳,喘着气道:“统领,公府四面皆已经清空,府外暗哨十一人全部灭口!”
点点头,青衣人一跃跳出了窗口外,后边属下也无声跟着上来,纷纷落到街面众多暗卫身后。树下,一名大汉已半跪下膝,双手捧起一柄细细的黑鞘长剑!
大步走了过去,青衣人一把将细剑拿过,那剑鞘上除了镶嵌着一块铁牌之外什么花样也没有,青衣人唰地拔出剑身,眼看着伸缩吞吐的芒尾如蛇信探缩,那剑较寻常的剑刀更加锋利尖细,宛如秋水寒冰似的,澄明中泛着无限的冷寒。
青衣人似乎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用手指在剑身轻轻一抹,抬头直视。旁边一名侍卫默默自旁边递过一个锦帛卷轴,青衣人接过看看,随即左手一托,向上高高举起。
“嘎……”
方才那大胡子呼得跳了过来,手中一柄鬼头大刀倒提着,像是轻若无物般,来到青衣人面前,压低了大嗓门沉声问道:“统领,现在就开始吗?”
青衣人望着他冷冷点头,把手中细剑向前一指。那大胡子连忙拱手应是,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便直奔到了众卫前面,把大手握紧、狠狠向下挥去!
顷刻间,第一排的刀手开始蛇行而出,他们个个移动迅速,沿着街边房屋的遮蔽,利用黑暗为掩护,波浪似的涌向公府前面……
青衣人再次点点头,身旁的侍从举手一挥,另一拨执弓箭的灰衣暗卫从斜街的左右两面潜行而去,看方向正是公府四面的院墙。现在,尚有几列灰衣暗卫单膝半跪于地,近千只眼睛期待地注视着青衣人,似是等待他下一步指令。
旁边侍卫上前一步,低声道:“统领,主攻开始么?”
青衣人沉默着,目注左右及正前方的暗卫已然接攘成黑压压的弧形,正快速围向公府,他抬头凝望天空,直沉吟半晌才努力点了点头,却是胸腹间发出了某种怪异的嗡鸣:“你们……也去吧!”
旁边几个侍卫粗犷面孔上掠过一抹血腥的兴奋,一起将左臂高举……
“杀!”
震天的杀喊轰雷般蓦然炸响,五百多名灰衣暗卫如潮水般冲向斜街尽头,雪亮的长刀拔鞘而出,远远看去,宛如千百道立闪电光拔地而起,映照得众人须发皆显。
青衣人森森冷笑,双腿未见如何动作,身体却已经如乘风破浪般高高跳起冲出,一阵风般飞掠划过半空,短短几个起落,就已跑在大队人马的前面!
于是,随杀声呐喊而来的人头汹涌,刀光挥舞成一片,数百上千人踏过石板街,跃过沟渠车架,一窝蜂直扑公府的门前牌坊!在牌坊下面避风的几只野猫野狗,早在大队暗卫杀手冲下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踉跄惨叫地四散逃离,府内同时也听到了动静,墙后的更楼响起了急促的梆子响,哐哐地响彻了整个公府大小角落!
暗卫的人马此刻隔着公府的石桥尚有数百步之遥,显然他们冲奔速度并不太快,尽管呐喊声浪震天动地,脚步却压得极其紧密,显然是保持着某种默契。
旁边的暗卫千夫长应博,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那青衣大统领身后,一边跑一边问道:“统领,那边可会下令出来迎战么?如果让他们堵起府门死守,只怕我们暗探很难趁乱潜入进去啊!”
那青衣统领一边压住了脚步,一边用腹语独特的怪异腔调说道:“我们来得突然,秦老头一定没有多少防备。以他向来强硬的性格,绝不会是缩在公府里面,坐视我等卫属围困他的府邸。如果我所料不差,他此刻应该已经召集了大部分人手,准备御敌于府门之外才对……”
事实证明,这青衣统领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在一片紧急的梆子警告声中,不过片刻工夫便已经府门大开,里面冲出来一群全是铁甲束身的兵卒,为首者却是个须发花白,威武雄浑的锦袍老人……
“没想到,竟是秦仲本人出来了?”
青衣统领霍然止步地停住,左手高高扬起紧紧握拳,那五百名奔冲的暗卫主力随即一起停住了脚步,自动按着地形左右形成巧妙的半弧,雪亮长刀齐齐斜指对面,青色面巾迎风飞舞,嚯地低吼出声!
那冲出公府大门的兵卒足有千人,他们一排排列队过了石桥,此刻业已在秦仲背后燕翅形散开,纷纷枪矛高举用力顿地,亦发出整齐划一的金铁交鸣之声。
应博下意识脸颊一抽,喃喃自语道:“关陇世家的铁甲卫戍军……他们居然早有了安排?”
青衣暗卫大统领目光淡淡扫过公府周围院墙,方才派出的弓手此刻早已踪迹不见,也不知是中了什么埋伏,他竟连一丁点痕迹也寻不出来。
心里微微一沉,他悚然哑声喝道:“退!”
应博举臂,沙沙的脚步声开始响起,布成半圆之势的暗卫们维持原阵,慢慢朝后退去……
对面,秦仲面沉似水,声如洪钟质问道:“牧千野,你竟敢无故带队夜袭朝廷重臣府邸,于京畿重地擅动刀兵?还不快快跪下受缚,本公看在尔等能知悔过份上,尚可法外施仁,容你等自行退去,既往不咎!”
应博眉梢挑了挑,不禁低骂道:“这老家伙是晕头了……竟敢威胁我们暗卫所属?”
青衣统领牧千野冷冷一笑,扬了扬手中密旨卷轴道:“秦仲,你难道没看到我有旨意在手,还不乖乖束手听候发落吗?”
“哼哼……朝廷颁旨从来都是内侍黄门的差事,什么时候能轮到你暗卫这帮走狗出马了?莫非,你牧千野不但缺了舌头,连那些阉人的事务也打算越俎代庖不成……”
“大胆!”
旁边应博脸色发青,大叫了一声跳到前面骂道:“老匹夫……我暗卫乃陛下心腹之军,你安敢口出不逊?”
对面的秦仲尚未说话,他身旁已闪出来七八个老少迥异的人物,有一个身穿四品袍带的官员愤怒叫道:“秦公,咱们还等什么?尔等蟊贼胆敢矫旨杀上门来,何不就地狙杀此獠?”
另一个全身铁甲的中年将领也冷声道:“秦公,今日若不刹刹他们这些暗卫的威风。只怕他们还不知我关陇将门的厉害,不如命手下儿郎动手,且先斩了这牧千野的狗头如何?”
秦仲微微犹豫,眼神中似有不甘之色。而暗卫这边那大胡子的卫长铁虎猛地暴吼道:“有本事别光说不练,老子懒得和你斗嘴把式,喂!你岳云栖不是号称关陇第一高手吗?有种你就和爷爷单挑试试,看我暗卫中人可怕了你铁甲卫戍军?”
他这边一挑衅,秦国公府方面随即起了阵愤怒的叫骂,眼看那铁甲将军岳云栖身边走出来个持枪年轻小将,激动叫道:“父帅,多少年来我陇西铁甲威名远播,谁敢稍有不敬?孩儿岳宁,愿自请缨斩杀这口出狂言的恶徒,先为我等众人出上一口恶气!”
“慢着!”
牧千野操着嘶哑怪异的腹音,抬手止住蠢蠢欲动的大胡子铁虎,然后幽幽对秦仲阴声问道:“秦公,大家都是聪明人,我的来意你也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不如趁早把我要的人交给我,各自退兵相安无事如何?”
“难道他真的如此狠心?这……这可是他亲生骨肉啊!”秦仲脸色一变,看起来有些颓然地疑惑问道。
“事关天下,自然须得狠下心肠……难道秦公忘了当年那段旧事?当初若非您当机立断,只怕现在坐上那个位置的,未必还是当今陛下吧!”
“你……”
秦仲脸色变得愈加铁青起来,“当初他困守潜邸时,也曾誓约与我关陇世家永世结好……难道,他忘了当初是如何被那无义之君苦苦相逼,险些命丧黄泉吗?若非某等甘冒塌天之祸,这天下又怎么会落入他的股掌之间?莫非这皇权富贵就这么让人心动,竟让父子相残、君臣反目的旧事屡屡重演……不能善终?”
“这天下至尊宝位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坐稳的?哼哼……禄回之言犹在,秦公难道就真那么有信心可以认定,你那外孙还是原先的陛下骨血,堂堂贵胄皇子吗……亦或者,你还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置我大夏江山社稷于不顾?”
“满口胡言!”
秦仲咬着牙狠狠瞪向牧千野,一张老脸竟呈现出了狰狞之色。“元璃他根本就是受了小人诬陷,陛下的骨肉至亲……又岂容质疑?”
“哈哈哈……”
牧千野听秦仲如此说,竟骤然扬声大笑了起来,“老糊涂,你只认准了那邪魅的肉身未变……却还始终不肯承认曾找玄门术士为他秘法招魂吗?你难道以为你秦府就真的是铁板一块,那私底下的消息就一丝一毫不会泄露出去?天雷之下,邪魅无所遁身自会夺舍求取一线生机,便是皇子贵胄,不同样也是肉身凡胎,又岂能幸免于难?禄回所言邪魅附体,祸乱天下的说法又怎么会是空穴来风之言?”
“难道你们就一口咬定了,元璃他必然已被邪魅所替吗?”秦仲犹自不甘心地反问。
牧千野目光一冷,脸上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嘿嘿……即便是如此,那吾皇也是早有明旨……宁杀错、毋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