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后院书房里,元璃默然地坐在圆凳上已经整整一天。
在他身边,沧云正念念有词地挑拣收拾着那些应用的乐典古谱,然后统一都收拢到了行架背囊当中。他很赞同李道源的说法,如今的秦国公府乃至金陵城都已经是个是非之地,自然不能在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着大祸临头。而且,不管最终定下来什么时间离开,眼下先收拾好应用之物总没有大错。
只不过,此时元璃这边却还不知在为了什么,从中午开始就仿佛神游天外般地望着墙壁发呆。那怕沧云来来回回在他面前背后早就转了无数次,他却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对前者就是视而不见。
“前面这已经被围起来了,你此时不走,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不成?”李道源风风火火地从前院跑了回来,见元璃还是稳稳当当坐着没动地方,马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的埋怨。
“我要是走了,那外公和母亲他们怎么办?不行,我不能让他们被我牵连入罪……其实父皇那边,我是可以和他解释的。”
元璃的模样很是奇怪,看起来似乎显得极委屈又有些惶恐不安一样,原本那总挂在脸上的淡然笑容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却是仿佛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怎么了?”
李道源心里猛地被抽紧了起来,他试探着拍了拍元璃的肩膀。却不想,他这下意识地动作竟惹出了大乱子——元璃猛地抱住了他的胳膊,突然无所顾忌地哇哇大哭起来……
眼泪仿佛喷涌而出的泉水一样,瞬间就浸湿了李道源的衣袖,他像一个真正无助的孩子那样,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日月无光,哭得像是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掉似的,几乎难以自禁地快要昏倒了一样。他甚至是一边强行抑制着,却又抑制不了的那样痛哭流涕。
李道源看得很清楚,元璃分明是想要极力遏制住如此失态的表现,但每每当他刚刚缓和片刻,还没有过多大功夫,他却又开始呜咽起来,他再一次试图用手掩盖他的痛苦,但不时的啜泣还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哭泣,哪怕他眼睛紧闭着,用牙拼命咬着自己的拳头,但抽泣声还是在喉咙里翻滚,不时传出来呜呜的哀鸣……
“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了……”
李道源一边抓着元璃的肩膀拼命摇晃,一边恶狠狠瞪向旁边傻了眼的妙僧沧云。
“不不不……道友你别看我啊,贫僧也不知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儿?明明刚才还好好的,这……这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副模样?”被李道源质疑地眼神看过来,沧云也急得满头大汗。
他现在也是和李道源一样,压根就摸不着头脑?眼前原本是灵慧通达、睿智天成的人,竟突然变成了一个涕泪纵横,只知道缠着大人撒娇的小孩子……等等,小孩子?为什么一开始竟然忽略了,眼前这个明明就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啊?
想到了这里,沧云随即怀疑地看向元璃,开始上下细细打量着他的举止神态——最开始,他的确一点都没有把元璃当成是个孩子的感觉。即使是对方做作出某些天真的表现,他却也能感觉那隐藏在骨子里的世故沧桑。这种感觉发乎于心底,无法掩饰会在眼神和举止里遗漏出来。
而现在面前的这个,却是百分百小孩子的表现,那种彷徨无助是绝对不可能装出来的。
“你究竟是哪一个?”
李道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大变,他恶狠狠盯着面前的“元璃”,一对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而烁烁生辉,浑然是要直刺到对方的神魂深处。
“我……我是元璃啊?李先生,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真是元璃啊!”
面前的“元璃”,赫然被李道源的呵斥吓得浑身发抖,有些怯生生的回答道。
“你认得我?”
李道源接下来的问题更让人觉得诡异,连沧云也是用一副莫名所以的目光看了过来。
“认……认得的,先生做法送我往生……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我……我这好像是又回来了?啊,不对,我好像一直也没有离开过啊……”对面“元璃”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懵懂不知的表情,那目光里满是迷茫……
“天杀的……怎么又回来了?好端端又回来做什么,你这是想要害死贫道吗?”
李道源脸色愈发苍白难看起来,他竟然不等“元璃”说完,就大声咆哮着暴跳如雷。他狠狠跺了跺脚,两只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往天上高高举起,却又很快无力地垂了下来,继而浑身无力地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面,竟是如同被抽空了全身力气似的,难以自禁地瘫软了下来……
“完了,这下子一切都完了……原魂归窍,新魂……对了,那我天机少主的魂魄如今何在?”
李道源突然仿佛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子似的,猛地又跳了起来。他飞快的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古色斑斓的铜镜,二话不说就咬破了指尖,将鲜血涂了上去,大声喝道:“天衍镜下,魂无所遁……敕令……开!”
就见那古镜如同一泓秋水般淡淡显出了清光,随着李道源的手持方向四面逸散了出去,房内顿时被清辉罩满,竟是将满室闪映出了点点幽光。
愕然在看向面前的“元璃”,李道源和沧云都愣住了……
那对面这小小的身躯脚下,竟被映射出了六道淡淡的虚影,相互纠缠扭动着,仿佛在争夺着般,不停反复更替着交换位置,完全纠结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那一道影子占了上风?
“六……六魂夺窍?”
李道源的眼珠瞪得差点直接冒了出来,他的手哆嗦了一下,那古镜上的血滴登时顺着光滑的镜面溜了出去,滴滴答答掉落在地,随之那镜光也黯淡了下去,幽光不显,那六道影子也立刻跟着消失不见了。
“道友……道……李道友?”
沧云试探着走过来推了推李道源,突然发现后者却是浑身剧烈颤抖着,一脸的茫然疑惑,仿佛是瞬间神游天外了一般。
直叫了好半晌,李道源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片刻之间,他竟脸色灰败难看得恍如老了几十岁,口中却喃喃低声道:“六魂……六魂……这……这怎么办?”
“道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倒是与贫僧说清楚好不好……”沧云看李道源这幅模样,更急得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凑到他耳边大声喊了起来。
“唉!”
李道源揉了揉耳朵,一脸颓败地转头对沧云叹息道:“和尚,你可知道……凡人只有三魂七魄?”
“这是当然,常人皆是如此吧?”
沧云点了点头,顺口接道:“哪怕似我宗师祖慧云那灵转之躯,也不过仅多了胎光那一道太清阳合之气而已,只身负双天魂之力,便已经元神稳固,智慧灵识大大远超于普通人了!”
“不错,即便是夺舍噬魂那种狠辣的手段,也只能壮大地魂所蕴的幽精阴灵之气,却依然还在三魂七魄之数……”李道源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慢慢说道:“三魂者……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属于天;二名爽灵,阴气之变,属于本命五行;三名幽精,阴气之杂,属于地……胎光主神识,久居人身则可使入神清气爽,益寿延年;爽灵主财禄,能使明气制阳,使人机谋万物,劳役百神;幽精主尘劫,控六欲,定心性之所向……人身又有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附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情之伤,显于七窍,以血为基,藏眼、耳、口、鼻、身五根及腑脏之中。故而,人有三魂七魄乃是天道伦常,便是偶有变数,也不过徒以倍增其力,而不脱其形……”
“是啊,这是常理……”沧云刚下意识点了点头,却突然想起了刚才一幕,不禁也是骇然脸色一白,随之难以置信地看向李道源这边……
眼神一对,李道源盯着沧云,脸色艰难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若非我刚刚发现事有蹊跷,及时用天衍炫光镜看过……恐怕咱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原来元璃他的身体里面居然藏了……竟是六魂七魄!”
“这……这怎么可能!”
沧云全身猛地一阵剧烈颤抖,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元璃”,徒然张了张嘴,却是半天难发一言!
“唉,此前我也根本没有想到啊!没想到原本那被天雷误伤本命而只留下一缕残魂的九皇子,竟是又自行聚齐了三魂归窍?当初,我本意用本门秘法壮大其地魂阴灵幽精之力,是打算让其顺利转世投胎前去往生,却不想又生出了如此意外……他居然寿数未绝,又回阳到了这幅肉身之上!”
一边说着,李道源一边满是后悔不迭的模样。
“那……我那新收的徒儿……元璃他……不不……就是你们所认定的那个天机少主……那灵转重生的元璃殿下他……他如今也是附着这肉身里面?”沧云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区分这一体双生的两个“元璃”,说起话来也是绕得有些发晕。
“我宗少主殿下,他本是一缕胎光天魂不灭,应天命而入这九皇子躯壳中灵转夺舍,经贫道以秘法玄气汇合此中神魄,早就帮重新温养出了本命三魂……如今虽然原主三魂归来,但他此刻新生三魂却也早已经在这躯壳扎下了根来,根本也是脱身不得!”
李道源说着不禁咬了咬牙,“现在他这身体里面,压根就是两个不同性格出身、不同资质天赋的元璃,而且彼此还纠缠不清,恐怕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根本难以分辩区别……也就是说,如今元璃已经被生生分做了一体两面,一个便是这原本无知懦弱的九皇子,一个便是我宗那天赋异禀的天机少主!”
“这……这……这该怎么办?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
沧云仿佛是被火烧了屁股似的,急得满地乱转。他一把揪住无可奈何的李道源质问了一句,却见后者只是无奈摇头苦笑,不禁气得狠狠甩开,只是用手用力拍着脑袋,苦苦思索,却依然毫无良策。
术业有专攻,他虽然出身佛门月宗修行红尘大道,但对于魂魄元神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如今连专修此道的天机门人李道源都束手无措,凭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我们只能看元璃自己了……”
李道源脸色古怪地看着面前懵懵懂懂的元璃,深深叹了口气……
“若是他可以将两者魂力相以融合,那便是这天下间也无人可以比拟他的天赋异秉,未来成就无可限量!但若……”
“你待怎讲?”
“但若是他失败了,只怕最终也只会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落魄废材,即使真狠心诛灭让此身亡故,似这般异魂也是压根就不为天地所容,最后只能落个凶魂厉鬼游荡人间,危害天下世人!”
“那岂不就是祸世的邪魅?”
沧云悚然立刻猛地停身站住,脱口而出道。
“只怕……那祭天所得的结果,原本也就意指在此吧?”
李道源脸色难看到了无以复加。他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所谓邪魅之说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却并非单纯诛杀了元璃便能万事大吉。像这孩子如此情况,若是真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下手伤了元璃性命,那以六魂合力之强,完全可以在瞬间化身成了双生恶魂邪魅厉煞,借其莫可匹敌的魂识之力远遁藏入无形。到那时,没等众派各门反应过来,只需很短时间里,他便极可能发展成了祸灭众生的罪魁元凶……
“不,不行……别说现在他的性命已涉及到这天下众生安危,即便是没有这重关碍,贫僧也不可能看着我这徒儿在我面前死于非命。道友,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们现在也得必须先保护他安全无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