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鸿羽溜溜达达往厨房走过去,虽然表面上仿若无事,但总是心里有些忐忑,免不了脚步也放得轻些,再等真靠近时,却已经不自觉成了蹑手蹑脚的动作。
眼见自家妻子正背对着门口忙活,荆鸿羽心里暗喜,连忙伸手抓了两块鲜姜往袖子里一拢,另一只手又小心翼翼往柜上的酒壶探过去。哪知道他刚刚伸出了手,忽然觉得仿佛是有人正紧紧盯着,再一低头,却看到无殇手里捧了根刚烤熟的老玉米,正抬头望着自己愣愣发呆。
心里突得一跳,荆鸿羽暗忖道:“莫非我这身手是真退步太多了……怎么连跟前有人都一点也不曾注意到的?”
眼看着无殇扭头似要打招呼的样子,荆鸿羽连忙把手指比在嘴上作了噤声的动作,继而迅速把那小酒壶往怀里一塞,一把拽起无殇嗖地蹿出了厨房门外……
此时大雨渐歇,只有稀稀拉拉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荆鸿羽带着无殇快步晃过了厅堂,直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道:“我说小家伙儿,好端端你跑到厨房去做什么?”
不满意地翻个白眼,无殇把手里啃了一半的老玉米举到了他眼前,“你说呢?”
“呃……”
荆鸿羽顿时也呆住了。
自己纯粹是问了一句废话——要说像这么大孩子正是贪嘴的时候,他要踅摸吃的,那可不是就得去到厨房里面?
看着荆鸿羽一脸尴尬,无殇倒是嘻嘻先笑了起来,揶揄道:“常言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看鸿羽叔你也是做贼心虚啊!”
“呵呵……”
荆鸿羽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婶婶平素总嫌我喝酒误事,这才做了回梁上君子……不想却是让你看了笑话!”
“没想到……原来鸿羽叔你也不乖的哦!”无殇嘲弄似的眼神看过来,饶是荆鸿羽再故作镇定也免不了老脸发红,强撑着说了一句:“小孩子家的……怎好拿大人来开玩笑?”
紧跟着,便转身一头扎进自己房里,反手把门也带住了……
无殇笑了笑,手里抓着老玉米一边啃一边往自己房间里走。可才走几步他却突然又猛地停了下来,“喝酒便罢了,他拿着姜做什么……难道是要当下酒菜?喝酒吃姜可是极容易助火生疮的……不行不行……我还是得过去提醒一下的好。”
无殇突然想起之前在百草录中看过如许记载,不由有些惦着荆鸿羽那边会不会真拿姜去就酒,连忙一转身又调头往回走去。等到了门口时,见房门依然闭着,遂也懒得再去叫门,索性便趴在门上,垫着脚透过缝隙往房里去瞄过去……
哪知他这一看,却发现荆鸿羽敢情那着酒和姜却并不是吃喝的,反而是取了个软布,把那姜揉碎取汁又蘸了些酒水,正往一块薄薄的帛巾上细细擦拭涂抹着。而随着他这番动作,那搭在桌上的帛巾上很快便显出了一副栩栩如生的人像图画,下面还密密麻麻写了不少蝇头小字,显然是什么密笺传书之类的东西。
若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毕竟他也早就知道这荆氏夫妻都非普通人,就有些隐密作为也不算什么。可是,他再仔细看那人像面目时,却总感觉异常熟悉,等稍停却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咦,不对呀!看那画得……岂不正就是我现在的模样吗?”
无殇心里只觉吃惊非小,下意识便嘀咕了一句。
而未等他反应过来,却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耳边听得房门吧嗒轻响,然后便被人揪住了领口,猛地被从门口直接提了进来……
荆鸿羽手里抓着无殇,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他脸上分明已带了几分冷厉,但眼神里却依然略显犹豫。
看着无殇明显是惊诧莫名,兀自努力挣扎着手舞足蹈,荆鸿羽沉吟了片刻终还是把他轻轻放下,顺手替无殇整了整衣服上的折皱,然后恭恭敬敬冲无殇拱手道:“实乃事有突然,故而才多有不恭,还望殿下万勿见怪……草民牧千羽,见过元璃皇子!”
“牧千羽……原来你是那个牧家的人?”无殇脸色一整,原本带了三分做作的慌乱表情瞬间便沉静下来,目光里带着警惕,他重新上下审视了一番眼前这个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
却见对方此刻那身颓然之气尽去,原本佝偻弯曲的背脊瞬间挺直,那看似沧桑的一张面孔随着他表情的肃然,也变得英武非常,居然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态展露了出来。
“现任暗卫统领的牧千野是我三弟,副统领牧千山则是我二弟,我本名牧千羽,乃是牧氏一族嫡传长子,曾于禁军内卫里任的是都统领一职,继爵临江侯。”
牧千羽说着,把桌上那张帛书双手递给了无殇道:“这密函是我三弟托家中老仆送来的,想必殿下你刚刚也是看到那画影图形了吧?”
无殇淡然点了点头,仍然直视牧千羽,等他讲述那密函帛书中的内容。
他如今是顶着元璃的身份在人前,哪怕心里再有忐忑,也不能在这牧千羽面前露出了怯意,让其把自己看轻了。更何况,无殇原本就是一个吃全不吃硬的脾气,他的心性虽然仁厚,却绝非是那种懦弱可欺之人。
看无殇面上毫无惧色,牧千羽心里也是暗暗赞佩有加。他当年是曾参与过那场宫变夺位浩劫的,也见过当初这少年的父亲是如何表现。目前单论沉稳而言,看起来这九皇子就已比其父丝毫不弱了……
“三弟在密函中写得很明白,只要我肯动用密谍探报的力量,将殿下找到送到他的手上,他就会向陛下求情免去我当年犯上谋逆的罪名,并且还会支持我接任牧氏一族地族长大权。而且,我夫妻的名字也可以因此重新被列入族谱之内,不用再做一个被家族摒弃的孤魂野鬼……”
牧千羽紧盯着无殇,慢悠悠说着牧千野答应给他的好处,尤其是提到重列族谱这一条时,他更是下意识露出了极为热切的目光……
很显然,对于现在隐姓埋名避祸山野的牧千羽来说,能够正大光明地重新归入家族的体系当中,那绝对就是一个极其难以抗拒的诱惑。
对于像牧千羽这种仕族子弟来说,所谓家族就是他们的大义所在,祖先传承世世代代自有其各族各家的信念所在,一脉相承的血缘如同一条鲜明的烙印,已经深深镂刻在每个子弟的骨子里面。这种植根在最深处的归属感,可以让每一个子弟为之豁出性命来维护。是以,自有了家族这个概念以来,其成员产生的血缘情结以及孝悌的价值观念,亘古未变。在很多大家族子弟的意识里,他们所一直谨守的,便是永恒不朽的家族传承,在他们的信念中,家族的利益可以完全取代了个人的私欲,而这也正是秉承自祖先那延续族群的信念根源。
虽然来自于异世的无殇对于这种执着有些难以理解,但却并不影响他可以体会到牧千羽那发自于内心的热切和期盼。
望着对面那个貌似淡然实则内心激动之情难以压制的男人,无殇的眉头慢慢蹙紧在了一起,“看来,你的确是动心了……”
“是,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唯独最后这个条件……真的不由我不在意。”牧千羽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艰难地说道:“毕竟,妮秀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你想要借这个机会让你的孩子认祖归宗,哪怕这么做……会有违你所秉持的一贯行事原则?”
无殇的目光开始冷了下来。
他注意到,牧千羽的手慢慢挪到了自己凸起的腰带上——那里藏着他的随身独门兵器,一把用精铁缅钢所打造的细长软刀,名曰“赤炼”。
“三弟他在密函中也一并提到……如果殿下你不肯束手就擒,那么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只需要把你的首级带回去……”
牧千羽的手指已经打开了扣住刀柄的机窍所在,随着他右手缓缓地移开,一把如同灵蛇般的细长软刀铮然出鞘,伴随真元的灌注而发出了一声异啸长吟!
“如果我是你,那就会乖乖把那把刀收起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淡然却又不容置疑。
牧千羽怔了怔,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了无殇身后的房门。
“是谁?”
他的疑惑立刻便有了解答,无殇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无形之力拽退了几步,紧跟着便从门口施施然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面容苍白清癯的持剑道人。
这道人甫一出现,身上所带着的那股无形威压气息便跟着散于四周,他生得并不雄壮魁梧,但他却拥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独有气质!
居然是那明明还重伤未愈,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李道源!
牧千羽的目光才一接触到他,心脏便禁不住猛然收缩,呼吸也立即急促起来,此时此景,居然看到李道源就这样直接持剑走了进来,在他来说,可的确是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甚至都令他愕然愣在了当场!
李道源却是从容潇洒地站在牧千羽面前,不慌不忙冲他稽首为礼,极其自然地用身体掩住了背后的无殇。
“原来阁下便是牧氏一族中那位少年成名的临江侯,实在是真人不露相,请恕贫道眼拙,未曾识得当面了……”
深深吸了口气,牧千羽竭力将自己心中的波动情绪压制住,然后,他才缓缓道:“李道长,原来你已经伤势痊愈了?”
李道源微微一笑,道:“还要多谢你们夫妻耐心照顾,贫道也算是好了有七八分吧。”
牧千羽点点头,道:“看来你已经听到我所说的了?”
李道源笑道:“门口听了几耳朵,自是心里有数,所以我才贸然闯了进来……只希望阁下可以悬崖勒马,打消你不该有的念头!”
牧千羽冷哼道:“道长,你应该知道,我既然决定出手,那就不会不会再有转回的余地了……”
李道源神色不动,“怎么说?”
牧千羽冷冷道:“你虽然道术高深,修为也远在我之上,不过终究也是伤势未曾痊愈,只怕真动手的话你我胜负却也在未知两可之间。”
李道源点点头:“这个嘛,是实话,不过却也不尽然……”
故意顿了顿,他又笑道:“当然,主要是得看你会不会改了主意……”
牧千羽霍然大笑,嘲弄似的问道:“改主意?李道长,你别是在逗我玩笑吧……”
李道源双眉微皱,颇带同情地“啧”了两声,叹息道:“你应该想到的,我若没有把握,便不会如此轻易闯进来……”
牧千羽突觉热血上冲,怒火如焚,但他一口气硬压下去,再度深深的呼吸,然后冷冷道:“你又不是未卜先知,除非你早就存下了恩将仇报的心思?”
李道源却是颔首道:“本来也未打算如何,但看你有对这孩子不利的心思,所以进来之前,我就让和尚先过去厨房那边了……”
牧千羽的眉梢猛地跳了两下,接着警告似的说道:“如果妮秀出了什么事,那现在的局面恐怕只会更糟!”
李道源听了,清癯的面容不由阴暗下来,冷冷笑道:“真对不住,我人在这里和你耗着,和尚他会怎么做,我可管不了他……你应该知道,和尚对这孩子可是关心的很。”
牧千羽浑身一僵,觉得颈后的汗毛也顿时竖立起来,他干涩的道:“李道长,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妮秀她刻没什么关系,你们何必非要把她扯进来,她可是怀着身孕……”
李道源冷道:“现在的决定权可是在你这里……能否来得及阻止和尚,就看你会不会及时打消那不该有的念头。”。
“拿一个怀孕的女人来威胁我,这种做法难道就是你们出家人所为?”牧千羽怒气冲冲地瞪向了李道源。
而后者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