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座枯冢一字排开,彷如之前六人结伴同行而来,现在却只是葬身于厚土之下,无知无觉,连同乌蒙秀族将来的希望,一起被深深掩埋。
荆夫人跪在地上念念有词,而沧云却只是看着,并没有行使他作为出家人的本职——这种看法自然是无殇会这么认为。
他觉得起码作为一个和尚来说,沧云是应该帮这几个死者做场法事的,至少念几段佛经也算是他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意。
所以无殇自认为很有道理地向沧云提出了这个建议,但沧云却马上很干脆地拒绝了,“这几个夷人根本不需要我去帮他们往生,他们信奉的是山鬼和魔神,尸体归于尘土,魂魄自然会回到山野化成精灵野怪,去为魔神冲锋陷阵……我就算向送他们往西天极乐,他们几个也不会领情。”
荆夫人有些诧异地扭头去看沧云,她很奇怪这个和尚会懂得自己寨子里的风俗,虽然在南越乌蒙各寨都通行这种说法,但外族人一般并不了解这种风俗,尤其是像沧云这种和他们信仰对立的佛宗门徒,寨子里应该更是口风更紧才对。
沧云看出荆夫人的意思,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尴尬,讪讪说道:“我出家之前,曾经喜欢过一个依花族的女孩子,她现在是寨里的巫女……”
“哦……”
荆夫人恍然点了点头,无殇也跟着有些明悟,这才明白了沧云会对夷人厌恶的根由。
“原来也是个情场失意的少年郎,看来当初那恋情应该是把他心伤得不浅……也难怪他会对夷人如此敌视了!”
沧云看无殇仿佛颇有深意地看着自己,不由有些恼羞成怒。他狠狠敲了一下无殇脑壳,然后冷哼道:“别瞎想……我还没有那么小气。我不喜欢夷人,那是因为我根本不屑于南越那些陈规陋俗的缘故。”
“可是,那也不代表没有那个依花巫女的原因吧?”无殇的脑门被磕得生疼,一时情急,所以直接就戳穿了沧云耍的伎俩。
“那是你没看到在乌蒙十万大山里的寨民……他们就是因为那毫无来由的族规,而被困在里面根本脱身不得。你知道巫女是做什么的吗?她们就是所谓进奉给魔神的侍女,看起来表面圣洁,实则就是乌蒙大祭司们的禁脔,而一旦年老色衰就会被施以火刑……”
沧云眼圈有些发红,良久才说道:“奴丽依花就是不肯屈从于大祭司的条件,所以才在继任巫女的第三天……就……就被他们活活烧死了。”
无殇愣住了,他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般,扭头去看向荆夫人。后者却艰难地点了点头,“族规的确就是这样……”
“愚昧!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无殇愤怒地一拳砸在地上,他终于理解了沧云为什么会对南越夷人如此不善了……
回去的路上,无殇似乎还沉浸在那莫名的郁闷当中,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沧云则是自觉有些失言和尴尬,所以也同样只是保持了安静的态度。反而是荆夫人好像心情转变得很快,等到了家门口时已经恢复如常。
等三人进了门,才知道荆鸿羽已经被荆夫人灌了汤药,早就沉沉睡去。他被那几个夷人下了毒,又受了很重的内伤,荆夫人自然不会放心他独自去对付自己的同族。然而就在她急匆匆去寻找落在后边的沧云和无殇时,才发现原来沧云是身手远超于她们夫妇的高手,竟于片刻间灭杀了自己那六个同族勇士。
荆夫人虽然感伤纠结她族人丧命,但终归是夫妻俩得脱一场大难,又怕丈夫醒来看到担心,于是强压下心里的惆怅,仿若无事般地去厨房备饭了……
“无殇,你记住那八式右手指法了吗?”沧云此刻忽然想起来了无殇的课业,连忙带着他进到他们那间房里,然后正色问道。
“七七八八……嗯,大概差不多了吧?”无殇把右手抬起来,做了个沉腕平伸的动作,然后四指接连屈伸不定,竟然丝毫不差地将勾、剔、抹、挑、托、打、劈(擘)、摘逐一使了出来,只是小指总是不自然有些僵硬竖起,连带着无名指施展起来也有些别扭,总是略有些发涩的样子。
“嗯,很好。”
表面上看起来虽然话说得风轻云淡,实则却已经让沧云心里吃惊不已,几乎想要揉揉眼睛,再看清楚这面前的,究竟还是不是那个只识基础理论的无殇……
“看这天赋差别未免也太大了一些,怪不得李道源一提起来那个归阳的九皇子就恨得咬牙切齿……这同一副躯体里面,竟然藏了这么两个天赋极为不同的人,若不是那元璃的神魂依然纠缠无法解脱,只怕稍假以时日,就凭这无殇的悟性和沉稳……其成就无可限量啊!”
……
天色越来越暗了。
乌云一个劲地压向低空,云厚天低,一时间天昏地暗。可怕的黑暗贪婪地蔓延,企图把所有光线都吞掉的感觉。倾刻间,狂风大作,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树上的叶子乱哄哄的摇摆,雷声由远处传来,声声作响。突然哗哗下起了大雨,雷越打越响,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多,肆虐地像无数条线似的刷刷落下,冲洗着门前的花草。
雨点饶有节奏地打在窗棂上。
喀嚓!
又一个炸雷就仿佛在头顶响起!
好象天空被炸裂了缺口似的,雨水瓢泼般哗哗地涌了下来。电光划过,荆棘枝在风雨中发狂的摇摆。茅草堆积的房顶腾起一团团白雾,檐下的水也像瀑布般泄了下来……
荆鸿羽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觉得头有些发沉,模模糊糊床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浑身瑟瑟发抖。
“别怕……这雨就是来得急了些,稍等等马上就会过去了。”习惯性地顺势把妻子揽在了怀里,荆鸿羽伏在耳边,低声温存安慰她道。
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颊,荆夫人轻轻挣脱了荆鸿羽的怀抱,“别闹……家里还有别人在的。”
“我睡了多久?”
荆鸿羽有些意犹未尽地捻了捻手指,然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才不到一个时辰而已……看来我还是手太紧了些,刚刚就应该多给你下点安神草的,也好让你多睡一会儿。”荆夫人微微皱了下眉头,光洁的额头上漾起了几丝淡纹。
“居然这么久?那……你们没什么事情吧?”
荆鸿羽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不自禁就向腰里摸了摸。
荆夫人淡然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已经没事了。族里来的人都被沧云师父给解决掉了,我赶去的时候晚了些……没来得及阻止他下手。”
“啊!你是说他们……”
荆鸿羽一呆,脸上露出了几分惊愕。
“六个人,全都被杀了……没有活口。”
荆夫人忍不住露出了满脸的复杂,“我现在真的感觉很矛盾。按说总应该是松了口气才对,可还是觉得心里压得不舒服……”
“这并不怪你,毕竟他们也都是你的族人。”
荆鸿羽长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了解脱的表情,“没想到,这位沧云师父的手段这么厉害,居然一出手就格毙了六名族中勇士。”
“如果不是忌讳我的感受,他们可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说起来,都是我拖累了你。”一边这样说着,荆夫人脸上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你就不用安慰我了……如果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根本不会被他们暗算,还受这种重伤回来的。”
荆鸿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苦笑说道。
“说你还不承认……你当初在禁军中可不是这样子。还记得以前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当年你那可是威风不可一世呢!”
“还提以前干什么……那时候,我爹他老人家还在,老二和老三他们也只是两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而已,我家世代武勋、声威如日中天,就算是先皇他老人家也是要对我父子格外另眼看待……如今,他们却只怕在陛下眼中也不过忠犬罢了!”
说起来当初的风光,荆鸿羽似乎也是两眼露出了几分得意和自豪。然而一旦提起了现在家里的现状,却郁闷无比地低头长叹道:“老父故去,我们这几年避世不出,也不知道老二和老三他们到底把家里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哼!二叔便也罢了,你家那个三弟只怕还只认为他是春风得意呢!能狠下心自残身体来向他那主子示忠,倒真不愧是公公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小儿子。”
“那也不能怪他如此,毕竟父亲他当时是站在了如今陛下对立一面,若非他肯当机立断,只怕我牧家上下都难以保全下来的。”
荆鸿羽黯然伤神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脑海中不由想起了那个总是喜欢伫立在黑暗中的幼弟。当年任全家谁都想不到,这个终日沉迷习武不谙世事的老三,居然早早就投靠了那位还在潜邸韬光养晦的太子殿下,而且还暗地里掌握了家族苦心经营的暗卫所属,把自己连同三千子弟一起打包给如今的夏皇,当做了晋身之资。数年前那场皇家父子相残的大战中,若非他会带人临阵倒戈,现在的这位陛下……只怕也只能是成为自己刀下之鬼吧?
一念及此,他突然想起了这次在县城中,那家中老仆转给自己的那个密函,又不禁有些忐忑不安了起来。
整整五年了,自己躲在这人烟罕至的夹萝谷中,隐姓埋名做了个闲云野鹤的山民,还以为就此一直被世人所弃,而渐渐淡忘掉以前血雨腥风的日子。却不想先是被旧日老仆发现了自己常去的那家药铺,接着更意外收获了一封难得的家书。他甚至怀疑那几个秀族人的出现,压根就是被家里暗中透漏了自己的行踪所致。否则怎么会如此之巧,自己刚刚第二次见老仆密谈一夜,隔天就被那几个秀族人埋伏在了自己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老三啊老三……我已经把所有一切都让了出来,难道你至今还不肯放过我吗?”心里这么默默思忖着,荆鸿羽推了推自己的妻子,“家里还有饭吗?我有些饿了……”
“啊,对了……你们都还没有吃饭呢!”
荆夫人恍然想起来自己只顾和丈夫闲谈,竟忘了应该把厨房里灶上热的饭菜端进来,从早上回来到现在,荆鸿羽还没有正经吃上一口东西。想到这个,她连忙火急火燎地从丈夫怀里跳起来,急匆匆往房外走去……
笑着摇了摇头,荆鸿羽看妻子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之外,然后慢慢从腰带里摸出了一个拇指肚大小的蜡丸。
咔地用力一捏,那蜡丸顿时裂成了两半,一个被团紧的帛帕立刻舒展到了掌心。然而让人惊异的,却是那微微泛黄的锦帛上空白一片,并未有什么字迹。
荆鸿羽把那锦帛凑到自己鼻子上闻了闻,自言自语道:“居然还用这麻烦的法子传递消息……无非家书罢了,难道还怕被人看到……嗯,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他出身在密谍世家,自然知道这帛书上是用药水掩盖了字迹,若非用烈酒浸透再用姜汁涂抹,那上面所书写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显现出来。
荆鸿羽看了看门外,有些为难地皱紧了眉头。要用的烈酒和姜家里倒是都有,但却是都在厨房里搁着,如果自己贸然过去取来,只怕又难免让妻子那边动了疑心,到时候让她因此和自己搅闹,岂不是自寻麻烦??
不过,他现在却也实在有些好奇这密函里写的内容。犹豫片刻,最终荆鸿羽还是决定到厨房走一趟,只当是自己去打打下手,再寻机会把要用的两样东西带回来。
想到了这里,他把那帛书往怀里一揣,接着便施施然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