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的软轿并不算小,所以即便元璃和碧婵并排坐着也不至于显得如何拥挤。似乎是索性放开了生死,碧婵也开始恢复了她这个年纪本来应有的性格,这一路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
不过与之相比,反而牧家三兄弟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原本意料中会费一番周折的抓捕过程,因为元璃的自行出首而变的顺风顺水,甚至连那一僧一道也仿佛是真被元璃劝服,哪怕直到大队人马出城也再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至于那个陵川公子墨清屏,他倒是带了两个仆役随后跟了上来,但却也是和大队隔了一大截距离,走走停停的,自始至终也不曾过来探望。
“还真好耐性……他是打算一路就只这么远远跟着吗?”在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上,牧千羽忍不住又向后看了看那远处慢悠悠的青篷骡车,自言自语的低声嘟囔。
牧千野只冷哼了一声,旁边牧千山却皱眉道:“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我已看他们未必死了心,怕是还准备要做什么手脚。”
“未必……”
牧千羽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后边的骡车,“如果真打算截道救人,他们应该不会如此显眼招摇。”
“那就是在虚张声势……”
牧千山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怕咱对九皇子不利,这才一路尾随过来的。”
牧千羽叹了口气,看看面无表情的牧千野,低声道:“以现在这情况,就算是陛下也要顾忌到庄大家的态度,还有来自天机城等一干隐世门派的压力,是绝不会允许我们擅自对九皇子动手的。”
“要我说,不让咱们动手自然是最好。好歹九皇子他也曾放过大哥你一码,就冲着这份人情,咱们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牧千山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接着又问道:“大嫂怎么样了,还是在和你闹别扭吗?”
牧千羽脸色一僵,随即黯然道:“已经又是一天水米没打牙了,说非等我放了九皇子才肯吃东西。”
“大哥你就是太迁就她了,哪能事事都任由着她性子来?当初你若肯听我的,现在也不至于让大嫂她牵着你鼻子走了……”牧千山撇撇嘴,话里略带了几分埋怨。
“老爷子没说错,你这一辈子就是栽到了这女人身上……”
牧千野终于忍不住冷冷插言道:“既然陛下连当年参与宫变的老爷子都能赦免,又怎么会非揪着你那点过节不肯松口?偏你就听了那女人的话,非跑到夹萝谷去作什么闲云野鹤……结果连大好的前程都白白丢掉了!”
“我说过,只求让你那未出世的侄子能认祖归宗而已……至于说再入朝堂,我没有那种打算。”牧千羽有些不满地撇了他一眼,直接提马往前队跑了过去。
“老三,现下大嫂终归已经进了咱牧家大门,而且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的,你那还能那么说话?好歹冲着大哥的面子,你也该叫声大嫂吧?”牧千山有些无奈地埋怨道。
“区区夷女,若不是因为她替咱们牧家留了后,我早就替大哥解决这个麻烦了……”牧千野说话间语气森然,俨然不是在开玩笑。
“老三!”
牧千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劝你最好打消那些该死的念头,否则可别怪我翻脸!”
哼了一声,牧千野却直接把头转向了旁边,连话也不再说了……
软轿中的碧婵听到这里,不禁微微露出了几分笑意。她轻轻凑到元璃耳边,低声说道:“殿下,原来这牧家兄弟三个也不是一条心嘛?”
“这有什么奇怪,父皇不也是同样欲除我为之后快嘛!”真正融合了神魂的元璃似乎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不少,连说话口吻里也总带着丝看破世情的淡然。
碧婵脸色一黯,连忙安抚似的把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安慰说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不过是一时为小人所蛊惑,他总不至于真的就那么狠心,连自己的亲生骨血也全然弃之不顾的。”
“为了皇权富贵,他连结发之情和君臣之义尚且都不肯珍惜,更何况我如今在他心目中不过也就是个祸乱朝堂的妖孽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你当他还真在意么?大夏皇室子嗣可不止我一个,就算是我死了,也还有几位皇兄足可以继承他的社稷江山,他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可只有殿下你才是仅存在世的嫡子啊……陛下虽然生有九子,但那嫡出前四个孩子连同当年正妃皆死于了宫变之难,至于五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他们乃是庶出的身份,只怕是很难让众臣心服。”
“那不是还有六皇兄吗?他虽然和父皇不睦,但要论才干谋略,却是我们兄弟几个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元璃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讥讽的表情。
“六殿下么……只怕陛下连他自己那一关都过不了,又怎么会选他作为皇储的人选?”
碧婵摇了摇头,她陪伴德妃久在深宫,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六皇子的底细?这位景殿下至今尚且对生母被夏皇赐死的事情耿耿于怀,甚至连名姓里那个元字都摒弃掉了,又怎么会向自己的杀母仇人低头?哪怕,就算是这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从没有对其假以过颜色……
“说起来,我现在和六皇兄倒是同病相怜的一路人了。昔日慧妃因魇镇之术获罪身死,他母族也同样是被父皇诛杀了个干干净净,与我现在的处境何其相像啊!”元璃苦笑着调侃道。
“可景殿下终究还是躲过了那场大难,比起你现在的处境来可是强了不少。”
碧婵郁闷地低下了头。她突然发现自己实在太小看了这位陛下,他能够于少年危难生死存亡之际,还能一举成功从先皇和众多兄弟手中夺取了皇位,心志自然是坚毅无比,手段足也堪称得上是狠辣异常。放眼朝堂内宫,如今能对他皇位有所撼动的危险因素,已经是基本被翦除了一干二净,而他本人又正当盛年,只怕根本就不在意再多死几个子嗣的。
饮马渡,澜陵江岸……
这里是渡口旁有名的闻亭,可以远听涛声,亭边有绿草如荫,石桌石墩,有鳞次栉比的栏杆回廊,有店家借光做些小买卖,还有熙熙攘攘的来往行人,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处自然形成的小小市集。
亭里坐着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年纪大概有七十开外,黑色的布带围上一件青色肥大长衫,露着些裤腿,脚上穿了一双半旧的布鞋。他身旁栏杆上,搭着一只褪色的蓝色褡裢,看来鼓鼓囊囊的,里面也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却是很随意地搁在旁边,仿佛根本就不在乎会被什么有心人盯上。老人只是用根木簪别住了发髻,花白的头发梳理地很整齐,显出宽宽的脑门,两条眉毛也很浓密,夹杂了些许的毫白银色,眼皮低垂着,但偶尔流露出来的目光却是犹若霜雪一般冷漠,让人不禁后背生出了些许寒意。
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可以在亭里占据了很大一块位置,旁边即使有人过来歇脚,也是极其识趣地避开了他的附近,宁肯和其他人挤一挤,也不愿意靠近他的身旁。
当然,也不是说就没有例外。亦如眼下就从外面来了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道人,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来自于老人散发出来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直接就一屁股坐到了老人附近一个石墩上面,而且双眼紧盯着对方,丝毫不曾瞬离片刻……
“我说李师弟啊,如今就算你再怎么盯着我,恐怕也很难改变那孩子他眼下的处境了……”老人被他看得实在尴尬,只好收起了那副故作森冷生人勿近的嘴脸,苦笑着说道。
李道源却仿佛不为所动似的,依旧绷着脸硬邦邦地答道:“师父他老人家既然让你这么快赶来,想必也不应该是为了看热闹的吧?再说,你可是我的大师兄,又是天机城里专门负责各路巡查使的执事,办法也自然是比我多。”
“这你可就说错了,师尊他派我过来可不是为了救人,而是让我带你回去的……”老人苦着脸,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让我现在回去呢?那孩子一旦被带到了金陵城,只怕是真凶多吉少的……咱们不出手,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他去自寻死路?”说话间,李道源瞪大了眼睛,立刻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问题是,宗主已经算出了那孩子此劫是有惊无险,我们与他的机缘未到,如果你还留在他身边,反是会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怎么可能?”
李道源恶狠狠瞪着那老人,“你是在诓我对不对……”
“就算你不信我,那也总该相信这个吧?”老人慢腾腾从怀里掏出了只赤红色玉玦,正中间雕了只举翼腾空的朱雀形象,看上去栩栩如生,周围还镶嵌着很多仿佛火焰般的古典镂空花纹。
“啊!”
李道源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对着老人深深弯下了腰,然后接连拜了三拜。
“有宗主大人随身令符在此,这你总该不会怀疑我的话了吧?”
“是,弟子当谨遵教诲。”
李道源咬着牙回答道,依然保持着深揖的姿势。那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把褡裢背到了肩头,站起来跺了跺脚,随即背着手走出了凉亭。
李道源抬起脸,露出不甘心却又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像是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低头默默跟着,转眼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过路人群之中……
“你瞧瞧,便是连堂堂天机羲皇也要暂避锋芒,不肯再淌这浑水了呢!”远远在道旁树下,正站着四五个头戴斗笠的僧人低声窃窃私语。
那说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一名中年胖大和尚,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半张面孔,只露出了他富态的双下颌耷拉着,依稀可以看出那嘴角露着一丝讥讽的笑容。
“只可惜那沧云却是个不识时务的,我们几次劝他不要涉入那世俗皇权纷争里面,他却依旧还是执迷不悟。”在旁边,一名小个子的僧人冷声道。
“那也由不得他了,禅教三宗同气连枝,这次让我日宗和星宗两派的执法弟子一起过来,既然好说不听,那难道还不能强把他押送回天台山上吗?”那胖大和尚微微抬起了头,傲然说道。
“月宗自檀音长老圆寂之后,其行事却也真是够肆无忌惮,不但放任这个沧云终日混迹于青楼酒肆之中,而且连我禅教三宗法典也是几次缺席……看来,是应该给他这忤逆弟子吃些教训了!”那小个子僧人说话口气里带了浓浓的怨气,听起来似乎也是对沧云所在的月宗极其不满。
“不错,我等既为出家人,那自然也应该是谨守出家人的本份才对。他沧云如今败坏得可不止是月宗一脉风气,就连我们日宗和星宗弟子出来行走时,也是一样脸面无光。昔日两派长老是怜惜他月宗门下人丁稀薄,故而不忍对那沧云太过于严苛,不想却倒是让他行事愈加荒诞不经了……想那夏皇乃是中原大邦一朝的人王帝主,又岂是能轻易撩拨招惹?更何况,人家父子之间的事情,他沧云又凭什么去指手画脚?倘若真激怒了那夏皇,发兵来我天台问罪的话,只怕我禅教偌大家业,便皆要毁在他一人手里了……”旁边几个和尚也纷纷七嘴八舌,都在表示对沧云极为不满的态度。。
哪知道,他们在这里正是兴高采烈群情激奋之际,却突然在树后面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们这帮无耻的和尚,自家胆子小,躲起来不敢招惹人家皇帝老子,却一个个都能把怨气撒在了自己同门身上……这脸皮之厚,还真是让咱大开眼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