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听得突兀的从身后传来话语,顿时把这帮大和尚吓得够呛。他们惊疑之下,连忙齐齐伸着脑袋往树后转了过来……
感情在他们身后那一株大柳树背面,正靠着个身形瘦小枯干的老头子。他身穿短襟半腿的裤褂,怀里抱了根又细又长的鱼竿,一手搭着鱼篓,半倚着粗大的树根,翘了个二郎腿,脚指头上耷拉着的草鞋,正左摇右摆地来回打晃。
“弥陀佛……老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那为首的胖大和尚双手合十,对着那老者施礼道:“我等乃是天台禅教门下,只是路过贵地驻脚闲谈,却不知那句话得罪了阁下,你竟无端恶语相加呢?”
“嘿嘿,老儿我没钱施舍给你们这帮佛子佛孙,你可别一口一个施主的给咱们戴高帽子……”
那老头子斜眼瞟了瞟那和尚,恶形恶状地从怀里摸了一把,“至于说刚刚那些话嘛,现在你们禅教三宗的门下莫非就那么金贵,连两句教训都听不得了?”
“呵呵,阁下好大的口气,却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啊?”那和尚脸色微沉地随即把手一摆,而旁边四个同伴也极有默契的慢慢把老人围到了当中。
“看来你家里那帮长辈也是老糊涂了,居然连基本的江湖规矩都忘了提醒,就把你们这几个愣头青给放出来了?”
老头子毫不在乎地站起来,把身上的灰尘拍了两下,然后笑嘻嘻地指了指周围说道:“这江南一带可不是你们禅教放肆的地方,老儿我劝你一句,还是趁早回去的好,没事儿可别掺和这地面的事情。”
“你究竟是何人?”
那和尚脸色骤然冷厉,口气也更加生硬了起来。
老头儿哼了声,从鱼篓里掏出了块明晃晃的牌子往他面前一递,“想知道我是谁,那就自己看吧!”
“龙虎令牌……你是玄门的人?”那和尚定睛看了眼令牌,顿时全身一僵,整个愣在了当场。
“能认得这块东西,总算是还有点见识。既然知道我是玄宗门下,那也应当清楚当年两教的约定吧?你我南北分立,各自传道两不相涉……你们这帮和尚越界过来办事,居然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道友,我等此来只为寻人,一时疏忽了这才……”
那和尚刚说了半句话,却听那玄门老者却怒斥道:“住口!你当那两教盟约是什么,废纸一张吗……这可是我玄门所在的江南地界,岂容你禅教中人随便乱闯?”
“那沧云不也一样是我禅教门下,怎得不曾见你们把他赶出这江南之地?”旁边一个和尚很是气不过,便插嘴反驳道。
“嘿嘿,这就是差别了……沧云妙僧可是咱玄门三长老紫苑真人请的客人,专为教授他宝贝女儿音律而来,凭你们这帮只知道敲木鱼的臭和尚……那能比得了吗?”
老头儿把嘴一撇,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话都跟你们说清楚了,自己懂事那就哪凉快到哪儿待着去……别在你家老爷面前碍眼!”
“哼哼!看来阁下是故意要刁难我等,要替那沧云出头了?”为首那胖大和尚皱眉说着,缓缓把手抬到了胸前。
“怎么着,还打算要动手不成?”
老头儿不但不怒,反而眉开眼笑的把手里鱼竿一晃,“好的很,不是咱梅清溪要欺负你们几个小辈,这可是尔等自己撞上来要找挨揍的!”
“啊!寒庐梅叟……”
身后有名矮个和尚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蹿到了两人中间,伸手拦着那胖和尚往后退了几步,满头大汗地冲着那梅清溪连声抱歉道:“原来是寒庐三贤中梅老前辈到此,我等多有冒犯……尚请恕罪……恕罪!”
“嘿嘿,你这小和尚倒是识趣……居然还听说过我们三个老家伙的名头?”梅清溪很有些遗憾地把鱼竿往怀里一抱,颇为遗憾似的砸了咂嘴。
“贫僧沧琳,乃授业于星宗的普济禅师门下,曾闻家师言说在寒庐与前辈有过数日的盘桓,故而晓得三位前辈威名。”
梅清溪点了点头,像是撵苍蝇般挥了挥手,“原来是普济的徒弟,这就难怪了……罢了,看在这老家伙的面子上,你们几个这顿打就先记下,滚吧!”
“你……”
那为首的胖和尚被人如此羞辱,气得顿时想要发作,却不想那沧琳早就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凑到他耳边说道:“沧源师兄万万不可……这寒庐三贤俱乃融合期的结丹境修士,凭你我几个……就算联手对敌也只能是自取其辱。”
“嗯,算你小子聪明,看来普济老家伙这次倒是眼光不错。年纪轻轻就识得进退,只可惜修为差了点……”
梅清溪一手抱着鱼竿,另一手提起了鱼篓,淡然说道:“看你还算懂事,老头子我就给你几分面子好了。妙僧那边我去帮你说一下,便让他先回天台山去。你也告诉普济那个老家伙,如今天兆已现,要他趁早做好准备……只怕,这天下就快要乱了!”
说着话,梅清溪晃晃悠悠沿江而去,一边哼着渔歌小调,一边竟是稳稳踏水而行,不大功夫便隐入了水汽弥漫之间……
几个和尚互相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还是那沧源率先开口道:“成了,看起来我们在这里再候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先回去禀明师尊再说吧!”
垂头丧气像是斗败公鸡似的,一帮人低着脑袋也往码头走了过去。这边玄门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们几个充其量不过是刚刚筑基的弟子自然不敢耽搁,为了避免尴尬,也只好先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了。
才刚等那五个和尚一起登船的光景,却又见梅清溪一路又从烟波浩渺的芦苇荡里走了出来。只不过这次却并非只他一个,旁边还有个俊俏的妙僧沧云随后亦步亦趋跟着。看那意思俨然是正借了这老头儿的光,这才不至于一脚踏空掉下水去。
“依我老头子来看,你也的确是到该回去的时候了……”
梅清溪带着沧云轻轻一跃,两人顿时稳稳都踏上了实地,然后他负手看着那艘大船远远驶离了江岸渡头,低声说道。
“回去容易,但再出来可就难了!”沧云固执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接着说道:“元璃殿下此去九死一生,我还需要前往策应以备不时之须,又岂能在这时候被困在那山门之内?”
“这便是你想差了……你当那天机门下为什么如此痛快离去?只因他那边也收到了庄大家的保证,殿下此行只是有惊无险,绝不会因夏皇而受到损伤的缘故。”梅清溪顿了顿,接着又面色古怪的说道:“而且,关于这位殿下的传言也早就传遍了各派之内,皆说此人是关系到未来天下大劫的关键。眼下无论是朝野内外,还是释、道、儒、魔各宗各派,都已经暗地里虎视眈眈,想要谋之而动了!”
“这怎么可能?”
沧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夏皇将他视之为乱世妖孽,不惜屠戮关陇仕族也要杀之而后快,难道那些人就不怕惹火上身……”
“哼哼,你当天机宗便是铁板一块吗?他那圣地之内这次选拔天机殿主的传闻,也早就被有心人传播了出来……这孩子到底是绝世妖孽还是旷世天才,只怕也是见仁见智。起码就我所知,除了天机圣地之外,魔道各宗还有连本门的那些老怪物也都动了心思,想要借着那孩子的由头,野心勃勃大展作为呢!”
梅清溪冷冷一笑,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之色,“都说乱世将至,黎民涂炭……却不知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同样也是觊觎皇权、颠覆天下的极佳机会!”
“莫非……莫非他们……”
沧云脸色愈来愈差,身子竟不自然的瑟瑟发抖起来。
“浮世大陆数千年来,诸国纷争各有其背后的方外各派暗中支持,北蒙受制于密教佛宗,南昭各族也为魔教所挟,至于东瀛海外诸岛、还有那西疆塞外蛮荒之地,更是各占山头、教派林立,你当大夏邦国还能像以前一样安之无虞地占据这中原肥沃之地,接受四方来朝吗?所谓天降大劫,不过是借天意而行人祸。那夏皇如此急切翦除关陇一系心腹大患,只怕也更多是为了腾出手来应对周边外族的手段,至于什么天劫不天劫的,他才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那他又何必非要将亲生子嗣至于死地不可呢?按常理来说,若那九皇子真是天赋异禀,岂不是对他好处更多?”沧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连忙急切问道。
梅清溪看了看他,随即摇头叹息道:“既然要割肉治疮,他又怎会冒风险留下这隐患在身边……关陇仕族和九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谁敢担保前朝那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夺位宫难事情不会重演?再者说,谁又能确定那逯回祭天所得征兆,便不会真应到了这位九殿下的身上!”
“只为了一个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便狠心父子相残,这个夏皇还是够绝情的……”沧云黯然叹了口气,也不禁为元璃的处境感到无比伤感——他之前听元璃所言,再加之察言观色,自然明白这孩子体内两个神魂已经融合成了一体,那所谓元璃和无殇的区别,早就成了过去之事。现在的这个九皇子元璃,才是真正天赋异禀的旷世奇才,所欠缺不过是年纪尚小,身体还没发育完全罢了。其实也就是他出生在这薄情寡义的帝王之家,倘若真换个出身,哪怕是其他任何一个宗门家族,怕不早就被长辈们竭尽全力悉心培养,当成心尖眼珠般好好照顾而唯恐有失了……
“所以说,这位九殿下如今可是在众目睽睽的监视之下,各方各面也都极其关切他的生死安危,哪怕就算夏皇自己也不敢轻易动他分毫……自然也用不着多你一个来卷进这桩麻烦了!”
梅清溪给沧云剖析良久,实则也是真不愿让他打破这好不容易才形成的平衡局面。如今夏邦之内释道儒三教各自占据了朝堂内外,虽然也都在存了独领鳌头、打压其他教派的心思,却无不小心翼翼不肯首先发难,怕得便是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朝廷王权和它教的乘机反噬。
沧云思索了良久,却是面色微沉地默然离去了。。
虽然没有明言,但似乎梅清溪的话也已经在他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只看他神情便知道,沧云并非是没有萌生出退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说法,并非只是一句空话。哪怕如像他这样洒脱自在不以物扰的性格,也是难免要被宗门出身所累。事到临头,若真不考虑周全一些,怕是只会再牵连太多人卷入这场纷争之内,枉丢了大好性命。
直到这时,他才更体会到了元璃那份可贵的善意,这孩子恐怕也是早就想通这一点,才如此义无反顾地前往金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