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只见周氏的贴身妈妈--沈妈妈匆匆走了出来,沈妈妈和他是同时期的侯府老人,沈妈妈作为小姐的陪嫁从勇毅侯府跟过来,转眼间,时光匆匆,勇毅侯府早已没了往日荣光,而他们的鬓角也已染上了白发。但老侯爷仅剩的至亲,只有小姐和世子了,却弄到如今这般光景,这让他以后如何下九泉向老侯爷交代!
福伯的心中一时充满了无限感慨,看向沈妈妈的目光不免带了十分的希冀。
沈妈妈远远就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众人,只需一眼就认出了离家数年的世子爷,看见世子爷被拒在院外,神情仍然淡然,仿佛如从前那般习惯,背依然挺得笔直。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沈妈妈匆匆迎出来,先是给世子福了一礼,望着自家这位俊美出色的世子,声音满是欢喜:“让世子爷久等了,夫人刚刚礼佛完,方才沐浴更衣,耽搁了些时候!”
苏辞便向沈妈妈点了一下头,道了一声:“沈妈妈安好。”
沈妈妈一脸慈爱,柔声道:“世子爷,进去吧,见见夫人。”
苏辞脚步顿了一下,迈进了锦绣院。他有四年没有进过这个院子了,院子里的景色布置并没有大的变动,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也许唯一变的是这里的人吧。
他的母亲就站在廊下朝他望来,样子像极了渴望见到久不归家的游子,如果......如果她的目光不是那样平静的话。
看着她比记忆中憔悴了的容颜,苏辞的心莫名揪紧。
忠义侯府夫人周氏,穿着一身绛紫色的湖绸,梳着低垂的妇人发髻,发上珠钗全无,脸色苍白,就静静站在廊下,看着对方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眼神平静无波。
苏辞在距离周氏三步之遥便停下,他轻撩下摆,缓缓跪了下去,向周氏拜了一拜,久久伏地不起。
在场众人皆动容,周氏扶着廊柱,嘴巴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沈妈妈一看,连忙上前扶起了世子,目光温和:“世子爷快快起来吧,世子爷离京四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很好和夫人说说话,夫人最近身体不适,不适宜久站,还是回屋里坐着说吧。”
沈妈妈便要去扶周氏,周氏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进来说话吧。”声音中满满都是疲惫。
这时婢女夏雨撤了一壶茶端了上来,沈妈妈亲自接了,给周氏和苏辞各自斟了一杯茶就带着众人告退下去了。
周氏坐在上首,苏辞坐在她的左边下首,母子俩此刻却相对无言静默无语。
沈妈妈一出房门,命夏雨和春花两个丫鬟守着,便急匆匆拉了二管家福伯到廊下说话。
沈妈妈先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果真老糊涂!怎么能就这样把世子爷带到这里来,万一夫人还是不肯相见,你又该当如何?”
福伯回道:“总不会有比这更差的结局了,你和我都是看着小姐长大的,你日日陪在她身边,难道忍得下心看着他们母子相见如陌路人吗?”
沈妈妈被福伯问得哑口无言,半饷叹了一口气:“正因为我日日陪在夫人的身边,我才知道,夫人这些年的心结,怕是难解。”
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夫人的心结,他们都知道。
屋内,两个人静静坐着,仿佛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仿佛陌生至极,无话可说。
直到一声低低的闷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苏辞抬头看着他的母亲,轻声道:“母......我让福伯去请了胡太医过府上,等会让他到锦绣院,给您诊个脉吧。”
周氏闻言看向下首的苏辞,脸色略动容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
她左手抵着心口,压下心中翻涌的各种情绪,统统化为一句:“不必了,我无甚大碍。”
话刚落,却见苏辞已起身,离了座,朝她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哀戚:“恳请母亲保重身体......如果母亲只是不愿见到我......我已让人重新修葺了外祖父的勇毅侯府,下个月初......便搬过去。”
周氏身子晃了一晃,低喝道:“你这是要置侯府于何颜面?”
苏辞的声音已恢复他一贯的清冷,听不出任何起伏,“我已奏明了皇上,下个月是外祖父的忌日,我会搬过去小住。皇上已准了。”
周氏:“如果,我不允许你住进去呢?”
苏辞自嘲了一声:“我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氏这些年好不容易修养出来的平静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她右手紧紧扣着扶手,眼内水光涌现:“罢了,你下去吧。”
苏辞呆立了片刻,方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夕阳西斜,余光透过薄薄的纸窗,挥洒在大厅上,只余一片斑驳。他的背影在逆光之中,渐行渐远,水墨色的衣衫融在斑驳的光影中,几乎看不清颜色。
她站起来,不知不觉往前追逐了几步,却突然醒过神来,脸上一片惨然之色。
沈妈妈走进来,叹息一声,握紧了周氏的手,状似无意的感慨道:“今天老奴见到世子,竟一时恍惚,竟像是又看见了年轻时的老侯爷。”沈妈妈顿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世子的字还是老侯爷给取的。”
周氏突然就想起,那一年,苏辞十五岁刚参加完殿试,皇上赐宴忠义侯府,朝中众人前来侯府祝贺,皇上的授业恩师也来了,席间帝师一时兴起,就问了世子可取了字。众人皆知帝师有意为苏世子取字,大为艳羡,要知道,能得到皇帝的授业恩师亲自取字,是何等的荣耀!谁知,苏世子起身恭敬又认真地回答道:“感谢帝师的垂爱,只是晚辈年幼时曾随外祖父一起生活,外祖父当时已为我取过了字,留待晚辈行冠礼之时用。”
当时众人皆笑世子恃才傲物,不识抬举,只有侯爷沉默半饷,问了一句,:“你外祖父为你取了何字?”
苏辞稽首,回了两个字“慎之。”
当她知道父亲为他取字“慎之”时,她如遭雷击,心痛久久不能自已。苏辞出生跟着父亲生活那几年不过几岁,父亲却已为他取好了字。慎之,慎之,她当时反反复复念着这二字,泪流满面。她知道,父亲取这二字的用意,父亲一生光明磊落,精忠报国,上对得起君主天恩,下对得起百姓苍生,唯一觉得亏欠的却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父亲自知道女儿过的不幸福之后,便一直处于自责和愧疚之中,是他为女儿择了这门亲,因他的不慎,却害了女儿一生的不幸!
那一刻,透过“慎之”这两个字,她才深刻感受到原来父亲心中深藏的自责和痛苦,其实并不比她少多少!可是作为女儿,却只沉浸在自己婚姻的不幸中,从来没想过,父亲心中也有痛。
周氏只觉心中翻涌,为什么明明是世界上最亲的亲情,竟变成如今这样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