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接触到法器以前，周贤对于这种东西的了解，多半来自于书籍——也只有这么一种渠道。

认真研读之后他发现，所谓法器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至少不存在一些玄幻小说中描写的所谓“本命法器”。那种由修士自己锻打，不停温养，随着修士的进境不断增强威力的法器，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法器，归根结底，它是“器”，是物件。再怎么有灵性，再怎么神异，它的价值也多是由掌握着它的修士来决定的。不存在那种“剑在人在，剑断人亡”的情况。如若说世上当真有这种法器，那只能说是这法器成精了。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修炼的门道，像是诅咒。

确实也是有本命法器这个说法，但意义和周贤穿越之前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法器一道，尔尔大观。用陆清霜的话来说，法器兵刃不过是其中的小道，她碍于身份，不得不专研这一途。实际上，各种功用的法器，有着远超于兵刃的意义。她曾立下过誓言，有朝一日她不在器造司为官了，一定不再打造兵刃。

而所谓祭炼法器，也不是一口本命真血喷上去，让这法器认主。

哪怕是修炼同样的功法，因为个人体质的差异，修出来的真气都不大一样。祭炼法器，就是让自身的真气，与这件法器磨合，在其上留下自己独有的烙印。不至于在战阵之中，施展神通之时，被别人的真气抢夺了兵刃。

这种事儿不是没有！周贤听过一个例子。那位曾经偷师于百家的合道境散修大前辈，在修炼到炼虚合道境界之前，曾被所偷师的龙虎山道士围剿。以一敌六，不落下风。就是因为有一手十分神异的手段，可以用自己的真气强夺他人的法器。

试想一下，御使飞剑杀敌的时候，那剑飞到半途，拐了个弯，剑刃对着自己的脖子就抹过来了……何等吊诡？

被祭炼过的法器，比较排斥持有者以外的人的真气。不大会存在对敌之时被别人抢夺了兵刃之后，反刺了自己一刀的情况。算是上了一道保险。

若是得了别人祭炼过的法器，想要收归己用，磨灭掉对方在法器上留下印记的时间，可是要比祭炼一件无主的法器耗时长得多。

得了一件千金难求的中品法器，周贤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了。反正炼气士一天两天不睡，没什么关系，干脆通宵祭炼这口宝剑。

越是感知，周贤就越觉得这柄剑和自己契合。这并非是寻常剑修用的剑。它对于五行之术太亲和了，周贤越祭炼就越爱，心思全都沉到了宝剑上。

他正聚精会神呢，就听到有人轻叩房门。紧随而来的是个女声：“睡了吗？”这女子的声音未落，就听见梆子敲了二更天。

这女子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刚哭过。但周贤还是能听的出来，敲门的人是郭子衿。他心想，这个不太对。都二更天了，郭子衿怎么找到自己这儿来了？

放到现代，刚敲二更天，也就是晚上九点。好些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这都不算什么。但是在如今，大林朝北京城，二更天各坊市的门早都关了。平头百姓，寻常无事不许出入了。

更何况郭子衿今天不是被自己的家丁给叫走了吗？现在她就算不在器造司自己的房间里，也应该留宿在他父母住的客栈，找到自己算怎么一折事情？

转念一想，郭子衿的声音可不对。这要真是哭过之后来寻到自己的，自己再不开门，那还是人吗？

走到门前拉开门，周贤见郭子衿两眼泛红，当真是哭过一场。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郭师兄，您有什么事儿？”

“你今儿晚上有事儿吗？”郭子衿来了这么一句。

周贤没做犹豫：“没事儿，我今天晚上清闲得很。郭师兄，你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郭子衿点点头：“明天你也没事儿吗？”

周贤愣住了：“咱这是要离开顺天府吗？怎么还到明天了？师兄，你现在有公职在身，可比不得正月的时候了。”

“我知道，我就是想拉你跟我喝酒去。”郭子衿点点头说，“今儿咱照醉了喝，不醉不归。”

炼气士，五脏六腑的强度跟寻常人不一样，不是二两黄汤下肚就能放倒的。更何况郭子衿那是炼神返虚境界的大修士，她要想喝醉，最先受不了的应该是胃。

周贤也不问为什么，也跟着点头：“成，师兄您的吩咐，我照办。桐光就住我隔壁，我再把他叫上。”

说话间周贤迈步到旁边，伸手要拍门。郭子衿把他给拉住了：“别了，打扰你一个，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没必要拖着你们师兄弟两个一起。”

周贤略作思量，也是点点头：“您怎么说都成。只是有一样，各坊都闭门了，还有什么酒家做着生意？咱们怎么去呀？”

“走过去。”郭子衿一拍自己天灵卫的腰牌，“我可是百户，别说是二更天，就算是打仗了宵禁，各坊市的门也拦不住我。”

“得嘞！”周贤一抱拳，“那还劳烦郭师兄，带路则个。”

郭子衿一笑，踢了个方步出去，把袍子一甩，假装一缕长髯：“好儿郎，众将官！随我——前去杀敌！”

周贤本都做好了，再被郭子衿宰一顿的打算。在这方面，他对郭子衿的感官不是很好。当初师兄弟两个应下郭子衿一顿饭，这位师兄张嘴可就是福天楼，那场面都把周贤和李桐光给吓着了。

今儿喝酒不到那种顶好大酒楼去，怎么着也得找一个过得去的地方吧？更何况二更天还开门，说不准这酒楼是十二个时辰营业，那能便宜的了吗？

哪成想，郭子衿把他带到了胡坊附近的一处货站。这货站的旁边，有一个门帘特别小的饭庄，挑着的灯笼都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了，昏暗得象是藏着什么鬼怪妖魔。

胡坊的货站没有歇息的时候，即使到了晚上，也有工人分货装捡。即使出不去坊市，到天一亮的时候，货也都装好了，直接发车。开夜工许就有饿的时候，这个小饭庄，也是两班人手来回倒，不歇业，灶下的火总燃着。

环境恶劣到什么地步呢？支到门脸外头这个桌椅板凳上面，像是凝住了厚厚的一层油，拿手指甲一摁，能掐出一个小凹槽来。

看周贤皱着眉头的样子，郭子衿很是得意：“没想到吧？我是这儿的常客。”

“郭师兄好雅致。”周贤苦笑着摆摆手，“您可是陆师叔的弟子，张嘴就能去福天楼的人物，却是这种地方的常客，想不大通。”

“你想不通就对了，姑奶奶我还想不通呢。”郭子衿随便找了个地方，大咧咧一座，拍着桌面招呼周贤，“你就坐我对面。”

周贤刚坐下，只有一个前襟油渍麻花的小伙计赶过来，把一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巾从脖子上扯下，用力地蹭了两下桌面。周贤也瞧不出来，这是蹭得更干净了，还是蹭得更脏了，心里就一个想法，客随主便，随郭子衿去吧。

“郭大人，您今儿又赏光。”小伙计冲着郭子衿谄媚地笑，又转头看了一眼周贤，“这位爷台眼生，许是今儿头一遭来。郭大人您还要往常那几样吗？”

郭子衿点了点头：“就往常那几样，两份儿。再者就是要你们这的好酒，最好的酒，给我启一坛。”

周贤心想着，郭子衿所言非虚。她确实是这儿的常客，伙计都跟她熟识了。

不多时，几样小菜摆到桌子上。特别简单，醋酿的菠菜，小葱拌的盐豆腐，两条咸鱼煮的一碗杂菜汤，再配上豆干，以及一碟切好的萝卜丝儿。别看这桌子脏，餐具倒是很干净，至少肉眼看不出来什么不妥的地方。

也都是下酒的菜，周贤心想，郭子衿常来这里喝酒，是因为这里的酒跟别处有什么不同吗？

确实是有一些店家，苍蝇小馆儿，内藏乾坤，有与别处不一样的滋味。周贤还抱了很大希望，能让郭子衿喜欢到常来常往的，一定有其不凡之处。

小伙计启开酒坛，打了一舀酒出来，分别倒在两个酒碗里，撂在了周贤和郭子衿面前。郭子衿挥了挥手：“你忙别的去吧，再有用得着的时候叫你。”

小伙计退到一旁做别的活去了，周贤才把酒碗端起来。他没急着喝，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周贤不怎么好酒，但是他有好酒的师公、师父、师弟。在身边这些人的熏陶下，多少也明白一点。除了酒的味道以外，他什么也没嗅到。好酒应当有其独特的酒香，董酒、西凤酒、白云边、白沙液，这都是有独特香味的。就算没有独特的味道，也应该能闻得出来，是酱香型、浓香型、清香型，还是馥郁香型。

什么都没嗅出来，周贤的期待反而更高了。他曾听闻有好的酿酒师傅，有其独有的手法，能把酒香完全封在酒液里，闻是闻不到的。他一直以为，只不过是个有些伪科学的传说，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民间有高人呢！周贤还在心底暗暗感叹了一声。

“闻什么闻？”郭子衿也把酒碗端起来，照着周贤酒碗的碰了一下，“咱们干了它。”语毕，仰头，净碗，倒扣无滴。

周贤笑了一声：“好豪爽！我也干！”

一大口灌下去，周贤差点吐出来！这什么东西？当真是粮食酿的吗？太烈了，就像嘴里含着一团火。硬生生往下咽，能感觉这酒液像小刀子一样剌嗓子。周贤不是没喝过烈酒，但是没喝过这样单纯为了烈而烈的酒。没有任何滋味，就好像是用医用酒精勾兑出来的那种东西一样。

一碗酒咽下去，周贤踌躇片刻，把酒碗放下，冲郭子衿一挑大拇指：“郭师兄，你行！仁义！为了看我的笑话，而不惜把自己搭进去。您是跟这儿的店家有什么暗号对吧？说拿他们这最好的酒出来，就把这玩意儿端上来了？”

郭子衿一掉脸子，摇了摇头：“这就是他们这儿最好的酒，不信你自己到酒窖里去看看，更难喝的有得是，腊酒、浑酒，还有那些个带着渣滓的。这种蒸馏出来的酒，在这里就是上品。”

这一下周贤是当真摸不着头脑了：“郭师兄口味好特别呀，你当真喜欢？”

“不喜欢。”郭子衿摇了摇头，“可若是买醉，再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了。”

郭子衿简简单单一句话，周贤竟然听出了一些凄凉的味道。他试探着问：“这就是为了买醉？”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郭子衿笑了一声，一拍酒坛子，“仙浪酿醉得比它快，可要一吊钱一壶，我买不起。它，一吊钱能买三坛子，我为什么不买它？”

“这你就开玩笑了吧。”周贤不大相信，“堂堂一个天灵卫百户，过冬的煤都是官家出的，你还能花不起这个钱？再者说，陆师叔可是器修，那有钱的劲儿都吓人，你还能缺钱？”

“我师父是有钱，天下修士里，单论个人手里的银钱，我师父能排进前十去。”郭子衿又打满了两碗酒，“但这钱是我师父的，可我又没有什么关系。我穷就是穷，要不是有师父带着，我连福天楼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哎，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今儿就一件事，喝酒。”

周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喝酒！可有一样，这么干喝多没意思？”

“你想美人在怀？”郭子衿又一口干掉一碗酒，往桌上一撴，“离这儿不远，有一排暗房子。我招呼伙计给你叫俩姑娘过来？黄色大波浪的头发，绿眼睛、蓝眼睛的都有，稀罕着呢。见识见识？”

“免了！”周贤连连摆手，也喝光了碗里的酒，“师兄，我知道一个游戏。”

“划拳？”郭子衿摇摇头，“没兴趣。”

“哎，划拳只是手段，规则不一样。”周贤摆摆手，“这样。赢得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输的人必须如实回答。若是不答，就要罚一碗酒。”

“我就不说真话能怎么着？”郭子衿对这个游戏有些不屑，“规则漏洞百出。”

“正是因为你不说真话，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不说真话，你也听不出来，这个游戏才有意思。”这回是周贤把两人的酒碗给满上，“咱们大可以编故事，但要编得圆满了，也不容易。说真话说假话，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郭子衿沉默了片刻：“怎么划拳？”

“‘哥俩好六六六’那太麻烦了。”周贤挽起右手的袖子，“剪子包袱锤听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