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唱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歌，跟谁学的？”郭子衿示意周贤端起酒碗，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周贤手都没动：“听来的，然后就找谱子学了。”

“呵，好大的口气。”郭子衿显然是不相信周贤的解释，“我听京城里那些老园子的艺人说，他们行里有这么一句话，叫‘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你说听来的还则罢了，谱子哪那么容易就给你？”

“你看，说真话你还不信。”周贤笑着摇摇头，“今儿晚上，玩这个游戏的过程中，但凡我选择‘真心话’，就绝对不会骗你。你让我起誓都行。”

寻常人赌咒发誓无所谓，修士是不能轻易起誓的。倒不如说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左右着，若非出自真心用誓言哄骗也可以。但是面对着不是那么利害相关的事情随意起誓，十分容易伤到道心。道心一坏，前功尽弃。

郭子衿连忙摆手：“你可别，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不过我也有点好奇啊，你想学什么就能弄来什么？你出家之前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唔。”周贤竖起了一根手指，“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

“来，老娘今天拳壮！”郭子衿能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喝酒，本也就不在乎什么形象的问题了。挽起袖子，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握拳伸出来，招呼着周贤起身：“我能让你喝一晚上！”

周贤哈哈大笑，也学着郭子衿的模样，踩着凳子，挽着袖子，伸出手来，和郭子衿的拳头一碰：“那可未必。”

剪刀石头布是再简单不过的游戏，大家小时候都玩儿过。看似最公平不过，两人对垒的时候，每一局每个人的胜率都是三分之一。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这是一门有技巧性的游戏，并非完全是赌运气。每一次出手，不一样的人都有不一样的偏好选择。会玩儿的，会观察对方的出手规律，掩藏自己的规律，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招。

而且还有一些细微的心理上的考量，人的惯性思维在这转瞬即逝的对决当中发挥着难以想象的重大作用。即下意识地在和局的时候认为对手会保持决策——它使得上一局胜者倾向于不改变决策，输家倾向与做出被自己刚才选择“克”的决策，而平局的双方更倾向于做出“克”自己刚才选择的决策。

而会玩的人，往往会把握这种心理，反其道而行之，乃至于杂揉着，混合式地改变策略，以迷惑对手，增加自己的胜率。

在两个猜拳的人都是炼气士的情况下，大家都眼疾手快，反应灵动。常常十几轮下来，都决不出一个胜负。

郭子衿咬着牙，跟着周贤，一轮又一轮挥拳，耐心渐渐被消磨。一个这么简单的游戏，却长久分不出一个胜负，让她有些烦躁了。

一个破绽，周贤出手快了一点。郭子衿瞬间想到，周贤这是同自己一样的心理，也感到急躁，所以不小心加快了节奏。手即将张开，这给了郭子衿可乘之机。

布！剪刀！

周贤又输了。

郭子衿一拍桌子：“喝不喝？”

“这酒又不好喝。”周贤摇摇头，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嘬了一口，直皱眉。

这家店不光是酒不好喝，菜也不好吃。这家苍蝇馆子，本就是为了应付坊市间劳累的工人的，重盐重油，并没有什么精细的滋味，对于劳动量大的人来说可以迅速补充盐分和能量，但对于周贤来说，有些不美。

“选了可就不能改了。”郭子衿又立下了一个周贤之前没说过的规矩，“咱这么玩儿，要么选喝酒，要么选回答问题。不管问的是什么，再改喝酒都不行。”

“没问题，师兄你问。”周贤点点头。

“你当道士之前是干什么的？”郭子衿问。

“乞讨为生。”周贤笑了一下，点着桌面说，“我对我跟我师父相遇的那天印象深刻。那天我本来坐在洹城城门口乞讨……”

周贤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将自己读官榜得罪差人，受陷害提到县衙，又遇上孔诤言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单单略去了孔诤言夜半前到他房间里，确认他身份这一折。

郭子衿见他说得这么细致，心道这不是作假，只是还有一个疑问：“你既然是乞儿，又怎么认识字的呢？”

周贤这回没说话，又竖起一根手指。

“得，咱再来！”郭子衿又一伸手，跟周贤比划了几个来回。

这回是周贤得住了一个空档，胜了郭子衿。郭子衿都没等周贤问，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伸出手勾了两下：“咱们再来过。”

“这不公平吧？”周贤有些迟疑，“其实我更想问你点儿东西。”

“老娘不想说！”郭子衿眉头一挑，“玩不玩儿，要是不耍拳了，咱们就干喝。”

“那不成，干喝多没劲儿呢？”周贤笑着一伸手，“咱们再来过。”

又是二十余个回合，周贤落败。周贤没碰酒碗，郭子衿会意：“你识字是跟谁学的？”

“父母教过，爷爷奶奶教过，学堂里的先生教过。”周贤一伸拳头，“来，再来。”

“哎！”郭子衿不乐意了，“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要多复杂？”周贤笑道，“你想好要问什么问题，这里边学问大着呢。”

“得，我认栽。”郭子衿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咱们俩再来过。”

十九个回合，仍旧是周贤落败。郭子衿自信满满地说：“我想知道你成为乞儿之前身份的详情。”

她话还没说完呢，周贤把酒喝干了，呲着牙，继续把酒碗斟满，冲郭子衿伸出拳头：“还玩不玩？”

郭子衿闹了个没趣，一甩手：“不玩了！不玩了！不玩了！明明是我赢，怎么觉得这么窝心呢？”

“你窝心就对了，”周贤也不强求，坐好了，把酒碗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小口，“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借酒浇愁，得不来什么好结果。你听没听说过大禹治水的故事？堵不如疏，借地势而导，方不至洪祸泛滥。你有什么事儿就堵在心里，就知道拿酒往下浇，越浇越扎实。等这棵毒藤在你心里生根发芽，那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你是说我早晚得被自己逼疯？”郭子衿轻蔑地一笑，又豪气地干掉一碗酒，“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会被自己逼疯，也会被别人逼疯。我们往往会太高看自己的承受能力。”周贤轻声说，“你之所以把我找出来，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到这里，在你心里，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你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告诉我，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你要是实在不想说，我就这么陪着你也行。”

“可惜你的琴没带出来。”郭子衿拍了拍桌面，然后端起酒碗，“干了这碗。”

周贤共郭子衿满饮一碗，咧着嘴说：“谁说没有琴就不能唱歌了？清唱也可以呀！”

说着话，周贤拿过来一根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着节拍。敲了两下他愣住了，解释道：“说我这不合规矩啊。确实是不应该用筷子敲餐具敲桌子，只有乞丐才干这个事儿呢。可你也知道了，我以前就是个乞儿，我这算是重操旧业。师兄，你可别见怪。”

郭子衿被逗乐了：“唱你的吧。”

“我想想唱个什么……”周贤想了想，一笑。

他清了清嗓子，柔声唱：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

一曲唱罢，周贤停下了手里的节拍，转头问：“怎么样？”

郭子衿一耸肩膀：“不怎么样。靡靡之音，淫词艳曲。李太白一首感怀的好诗，被这个作词曲的糟践成了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还什么‘不如温柔同眠’，你说你学得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出家之前就会这个？你不会是红馆里的小郎吧？”

周贤憋了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我恨不得一口酒喷死你。”

郭子衿哈哈大笑：“谁还没有个不堪回首的回忆是怎么着？你放心，我嘴紧着呢，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那我换一首歌呗？”周贤也懒得跟郭子衿争辩，“你听听这个啊。”

周贤又清了清嗓子，试了一下音高，打起了节拍：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又是一曲。好些个远处来往的工人听到动静都往这边看，却不敢上前。郭子衿现在穿的是天灵卫百户的常服，周贤又是个道人打扮，他们不都不敢到这个苍蝇小馆边上来。

“这首怎么样？”周贤问。

郭子衿沉吟许久，问：“这首倒是不错，虽然浅显了些，但是很有味道。我也不问你词曲是谁了，反正是我没听过的歌，你一定要回应我一两个没听过的名字。这不是也能好好唱吗？非要唱那些淫词艳曲干什么呢？”

“怎么着就淫词艳曲了？”周贤满脑门子官司，“你要想听淫词艳曲，民间小调比我这直白粗俗的有的是。我唱这叫民谣，叫通俗歌曲，流行歌曲。怎么着你就给扣一个淫词艳曲的帽子？你要真想听带颜色的，我还会唱《探清水河》！”

“得了吧。”见周贤故摆出来这样的态度，郭子衿当真是被逗乐了，“我要真想听这些东西，我给乞丐十个八个大字儿，我能听全套的《五更相思调》。你说个正事儿……”

“你叫我出来，还有正事？”周贤微微一笑，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我本以为，只不过是来陪大小姐您喝酒，没想到终归还是有差事落在我身上。”

“没心思与你打趣，我说的真是正事。”郭子衿轻叹了一声，垂下头去，端着酒碗，吱吱呜呜了好久。周贤也不催，一口小菜一口酒，看着很是自在。

终于，郭子衿狠狠心，一咬牙一跺脚，从牙缝里用比蚊子大不了的声音对周贤说：“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要多少？”周贤毫不做迟疑。

郭子衿一抬头，略有些惊讶，想了又想，说：“八十……五十两！三分利算给你，明年年末之前我准还钱，不做亏欠。你信不信得过我的人品？”

“我当然信得过师兄的人品。”周贤在怀里摸索片刻，取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轻轻撂在了桌子上，指尖却没拿开，仍旧压着它。

郭子衿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师弟，你是真有钱呢。这么大一笔银子，随身带着？”

周贤没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叹了一口气，说：“郭师兄，这一百两你现在就可以拿走，我也不要什么利息，但咱得先说好个条件。”

郭子衿面皮上的颜色变了几变，咬咬牙：“你先说。”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什么龌龊的话来。”周贤把酒碗放在桌上，把银票向前推了一点，“这钱要是你自己用，甭管是买吃的、穿的、往脸上画的，亦或是孝敬陆师叔，给她添几件衣裳，心疼小王廉，为他置办几件玩具，我全都管不着。但只有一样，你借钱若是为了填你家里那窟窿，这钱我不借。”

郭子衿一听这话，“蹭”一下站起来，手重重往桌子上一落，把桌面拍出了个掌印来：“你从我师父那儿听说什么了？”

“我原本只是诈你一诈，没想到当真如此。”周贤的手没动，“陆师叔只说你没什么朋友，要我们好生关照你，其余什么都没说。我问了，她不告诉我。”

“你什么意思？”郭子衿拧着眉毛，对周贤怒目而视。

“师兄，这钱你仍然可以拿走。只要是自己用。”周贤轻叹了一声，“记着‘真心话’的规则吗？不被人拆穿，那就是真话。此间只有你我，你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

郭子衿惨笑一声，颓然地坐下：“你要我对得起哪颗心，对不起哪颗心？这儿有两颗，一个叫良心，一个叫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