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衿在车队里这件事儿，其实不好一直瞒着，同行的旁人多少也能觉出来。可是话不说透也就没人来揭，谁也想不到随在岑秋风车上那个戴着纱巾把整张脸都遮起来的光头，是失踪了许久的郭子衿。

与郭子衿熟悉的，与郭子衿熟悉的，例如李桐光，能观察她的步态和举止，猜测出一二。再想到先前岑秋风已经把话跟他说明了，那这个人非得是郭子衿不可。

可即便知道了，李桐光也没有乱说，他也了解郭子衿如今处境尴尬。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细情，却也晓得不该问的不问。

一路无书，回转到青要山已然是五月二十。这一日天光灼灼下火一样，即便炼气士能寒暑不侵，这车队里还有好些普通人。无论是李桐光的马弁小旗，还是青要山的外门弟子，都一样。

李桐光是芙蓉庄人，衣锦还乡，自然是回到这里。只可惜，他已然没有血脉亲人。他也体恤随着自己赶了一路的马弁，没在庄上逛多久，只是迎着锣鼓花团草草走了一遭。在此后吩咐自己的随从，在庄上住下，李桐光则是随着帝隐观的弟子们进山门。

到观内先去大殿进香，告帝隐观列祖列宗，他李桐光得了弘武大会的魁首，为青要山添光如何如何。折腾了好久，又跟周贤一起去接了孔湄，才是回转到孔诤言和方丹的那个小院。

孔湄这些时日都寄宿在戒律门未婚坤道的院落，也没什么不适应的，都是自家人，一口一个姑姑姐姐的叫着。那些坤道也都疼爱她，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头，宠得都没边了。

可再怎么乐呵，也比不得自己的爹娘亲。回到自家，见着了别离两月有余的爹娘，孔湄眉头一皱就哭了出来。这也能理解，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些人好一通哄，可算是把孔湄哄笑了，这孩子脑袋一歪，瞧着跟随方丹先回来的韩玉春笑了：“这个姐姐以前没见过，长得真好看。”

韩玉春听闻此言抿着嘴笑，对着孔湄微微点了点头。她早就听闻方丹有个女儿，如今见这孩子嘴甜，心里更是欢喜。

李桐光一把把孔湄抱在怀里，给她介绍：“这个姐姐叫韩玉春，是你师兄我还没过门的媳妇儿。你如今叫姐姐还行，待到我们俩成婚，你可就得叫嫂嫂了。”

“哦……桐光师兄没过门的媳妇。”孔湄点点头，自李桐光怀里跳下来，恭恭敬敬对着韩玉春行了一礼，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周贤笑完了便问孔湄：“小黑哪去了，我才想起来它。”

孔湄轻叹一声：“周师兄你不要我了，也不要小黑了，小黑生气了，跑到三清殿后殿去住了，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小黑还惦记着周师兄没讲完的故事呢。”

“哈哈哈，你呀，人小鬼大。”周贤在孔湄头上点了一下，“不就是惦记着那故事吗？我这几日给你讲了便是，你还非要数落我不可。上一番讲到什么地方了，你可还记得？”

“讲到索伦的军队占领了米那斯伊希尔。”孔湄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然后吉尔加拉德和伊兰迪尔为抵抗索伦，结成了联盟。人类和精灵站到了一起。”

李桐光直皱眉头：“师兄，你和小湄是怎么记住这些名字的？这听着都不像人名，乱乱糟糟，亏你还能不弄混了。”

“我以前也弄混过，”周贤笑着回道，“当初我刚开始读《百年孤独》的时候，就因为那些人名，扔下不看的心都有。”

众人说笑了一阵，各自歇息去了。韩玉春暂和孔湄睡在一处。好在孔湄这个小丫头很喜欢韩玉春，小嘴又甜，一声声嫂嫂叫得韩玉春那颗心都化了。心心念念想着，待得和李桐光成婚，得赶紧要个孩子——她单是因为孔湄，就喜欢上小孩子了。

至于郭子衿，大家一点都不担心。现在可是在青要山了，这是他们自己的地头，什么事情也出不了，自有岑秋风照顾着。

做过晚课，师兄俩洗漱一番转回房中。天刚黑透，放在以往，这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周贤会把白日里还未做完的东西，拿到这个时候来再做一点。若是手上的工作清理得干净，则会找些书来看。

今日实在是太乏了，可能是离开自己的床太久了，躺在上面便是不愿动了，哪怕还没有睡意，周贤宁可躺在席子看着房顶发呆，也不愿起身。

倒是李桐光坐在桌边提笔写些什么，俩人许久都没说话。等李桐光洗过笔砚转回来，周贤忽然开口：“你刚才写什么呢？”

“呦，醒着呢？我以为你睡了呢。”李桐光轻笑一声，“就是两封信，一封是给后军督护府的，一封是给礼部的。做了官以后也不自由了，走到哪儿都得跟衙门说一声。待我回到京城，还有好些麻烦事等着。”

周贤听李桐光这么说，也笑：“从来名利不如闲，你现在可是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悔什么呀？我高兴着呢！”李桐光满不在乎，哼了一声，“我心心念念想进天灵卫，就因为我年少时见过天灵卫回青要山那个威风劲儿。那时候我才多大，七岁，八岁？在街面儿上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看那些个小旗的威风，羡慕坏了。你说我那个时候哪能想到，我如今成了天灵卫的千户呢？千户啊！比郭子衿师兄还气派呢！”

“哈哈哈哈……”周贤笑了几声，“你做官就是为了气派呀？”

“对呀，我小时候就是那么想的。”李桐光摇了摇头，“可现如今不是了，我要在庙堂之上大展拳脚。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展翅绕天涯。好男儿报国之时，得此绯衣，何不建功立业？”

“好一个‘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展翅绕天涯’。”周贤枕着胳膊，翘着腿，“可你别忘了，还有后两句，‘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李桐光猛然板起脸来，一拍桌子：“周贤，你这是教训起上官来了吗？”

“哈哈哈哈，”周贤又被逗得大笑，“李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李桐光也没忍住，“噗嗤”一乐，连连摆手：“你说圣上玩儿心也是真大，非要你对我持什么下官的礼节。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哪有什么礼节不礼节的？”

周贤收了笑模样：“桐光……我刚才那话你可得往心里去。黄琦是黄琦，皇上是皇上，这是一个人，你却不能当一个人看。自古伴君如伴虎，小心为上。”

“哎，我知道。”李桐光点点头，“师公也提点过我，我会多加小心你。师兄你不必太过心忧。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在青要山戒律门，做一个执事。”周贤说，“你不用担心我，咱们两个红尘炼心之前，我做什么工作，以后估计还是那样。这一番我在弘武大会上也算是拿了个好名次，将来在江湖上也有吹嘘的资本了，我又不入庙堂，不必在乎许多规矩框架，活得可是比你自在多了。”

“你哪里活得比我自在了？”李桐光撇了撇嘴，“我现如今连媳妇都有了，你却还没有着落呢。哎，师兄，不对啊！”

周贤听李桐光这语气，忙问道：“怎么了？”

“咱们两个到现在还是睡在一个屋里的，”李桐光一拍大腿，“到我成亲的时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拿这一间屋子做我夫妇二人的新房吧？”

周贤闻言苦笑一声：“这山上这么多道士成亲，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待到成亲的时候，若是在外有住宅的，不会有什么说法。若是先前一直住在观里或是各门山头的，则会用旁山一个空闲的房子办礼。有些人缘好的，能提早求得门内，在山内偏僻些的地方置办一个小院，咱们现在住的这个院子就是这么来的。而且这房子还不用你出钱，走观里的账，只是房契也在观里，待到你不住了，房子也会收回去。”

“也就是说有专门用来成礼的场合？”李桐光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瞎操心。”周贤笑骂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也不多想想，青要山成亲的修士不多，也架不住咱们观内人多不是？终归是有解决的办法的，你安生等着你的好日子就成了。”

这边说这话，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不是房门，是院门。这么晚了谁会来？周贤指使着李桐光：“瞧瞧去。”

李桐光下意识应了一声，才要起身，忽然又坐了回去：“周贤，本官差你去看看。”

“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周贤苦笑着从床上爬起来，“那就我去看看。”

来到院门口，周贤一边解门闩一边喊着：“莫急，这便来与你开门。”

话音落开得门来，周贤一愣。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短袍小童，大概六七岁的模样。他手里提着个食盒，脚边蹲着一只黑猫。

那黑猫见了周贤，叫了一声，照着周贤一窜，稳稳当当落在了周贤的肩头。一盘身子，挂在了周贤的身上。

“小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周贤跟黑猫打了个招呼，又转回头来看这个小童，“呃……你是……”

“恩公不记得我了？”小童朝着周贤干笑了一下，“我叫余生，这是后来改的名字。我本来姓杜，住在客家庄。”

这小童如此一说，周贤就有印象了。这是杜家那位大嫂的儿子。杜癞子当初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行禽兽之事，被杜家大嫂和自己的女儿给打死。杜家大嫂杀人烹尸。他们的女儿大妞就此患上了疯病，总说自己见了鬼。

这个小童就是杜家大嫂的儿子。弘武大会这档子事情之前，陈文言跟周贤提过一嘴，杜家大嫂那一家都改换了她娘家的姓氏，姓余了。

见周贤这个表情，小童也知道周贤想起来了。憨笑两声，这孩子把食盒往前一递：“我们家听说恩公你们回来了，我也见到陈道长了，我娘和我姐姐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二位恩公。我娘还特意说了，这点心是买的，不是她做的。”

周贤双手接过食盒，拍了拍余生的脑袋，嘴里泛苦，心说谁敢吃你娘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