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天,在落叶树的萧索中,到来了。
“冷天”,是当地人一种习惯的说法,意思和“冬天”也差不多。不过,岭南地区的冬天未必就是一冷到底,艳阳高照的暖洋洋的日子,也多的是。因此,当地人所说的“冷天”,范围要小一些,专门指冬季里那些寒风刺骨,继而让人瑟缩着身子,脸上没什么笑意的时日。这样的日子,一般在一月份。
这是一个冷天的夜晚了,晚饭后,梁浩轩要到外面吹一下风。
吹风?吃饱了撑的?其实也不尽然,有时候在家里,也有难言的郁闷与揪心。
刚来到自家的屋檐下,要踏上一沟之隔的街道上之时,梁浩轩听到了这样“唉哟——唉哟——唉哟——”的声音。这声音,先是持续片刻,停了一会儿,又再次袭来,且比上一次要大声一点。总的听来,是时断时续,不绝于耳的。如果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这声音,那就是“撕心裂肺”了:发出这声音的人自是痛苦不堪;听到这声音的人,也不由得心头一紧,打了寒颤。不妨这样说吧,此前,梁浩轩极少听到如此让人揪心的声音。
“哦,是谁呢?听这声音,应该是小赵发出的了;只是,这——”这样想着,走到门前的街道上之后,他向阿冒家小木楼的方向望去。这他听来,这声音是由上往下的。也就是说,不会是从阿冒家的客厅里发出的。
这时候,梁浩轩也注意到了,小木楼前端的侧门一带,已聚集了好几个人;而另有一些人,正陆续到来。
阿冒的左脚,踏上了那侧门的门槛。只见他身穿一件老式棉衣,正下意识地将那衣领向上翻了翻(以减轻那受风的面积),看样子是要到外面走走逛逛的了。
“阿冒,你要到哪儿去?”韦正雄的妻子堵在前面,这样问道。
阿冒皱了一下眉头,讪笑道:“我,我想到外面透透风——”
“透风?”韦正雄的妻子厉声质问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去透风,去闲逛!”
阿冒嘴角动了一下,尚未发出声音,一旁阿鬼的母亲这样说道:“阿冒啊,快当爹了,还不想着准备一下?”
嘴角动了几下,阿冒说出话来了:“没这么快吧?大概是吃了些不合胃口的东西,肚子痛——”
此时此刻,楼上小赵的声音依然持续着,那几乎可用“痛不欲生”来形容的声音,夹杂在楼下的这些对话里,更显出了几分凄厉难受、苦不堪言来。
望了木楼一眼,阿达的母亲说道:“阿冒啊,你听清楚来!一般的肚子痛,会是这样的吗?我看啊,就几个钟头(小时)之内,就要生了——”
“这,这——”阿冒的口气,明显松动了些,不再是此前那种执意要到外面闲逛一番的口吻了。看来,他也意识到,作为“过来人”,这几位邻家妇女,当不至于是信口开河。
“是啊,阿冒,该准备一下了——”阿鬼姐姐附和道。
“阿冒,到外面逛,以后还有时间,今晚上就想办法帮一下小赵吧?”阿达姐姐帮腔道。
“阿冒,你看看,我们这些隔壁邻舍,都急成这样了!你,你倒像是个局外人!”韦正雄的妻子说着,拉下了脸。
“是啊,阿冒,大事情,可不能含糊——”几位妇女的声音,倒像点机关枪了。
“众怒难犯”的道理,阿冒自然也是懂得的,“好,想点——”这样说着,他将踏上门槛的那只脚,收回去了。
“阿冒不再执意要到外面玩去了,”梁浩轩暗自思忖道,“这是好事情啊!不过,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态,又显出几分踌躇与为难来,这,这是——”这样想着,他向木楼方向望了一眼。
“唉哟——唉哟——唉哟——”楼上小赵的声音,比此前更凄厉了些。
“哦,阿冒,”梁浩轩的母亲这样说道,“你的事情,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情!有什么问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说出来!等一下,我就回家拿一床棉毯,到时候包一下孩子——”
梁浩轩的母亲说了这一句之后,其他几位妇女也开始出谋献策了:
“我们队的冬莲婶,会接生,队里的好几个孩子,都经过她的手!我,我帮你去喊一下她——”
“阿冒,你先回家陪一下小赵,再想办法烧一大锅水。”
“我家那只老母鸡,一直生着蛋,我回去把它杀了,炖汤给小赵,让她滋补一下——”
“阿冒,你不嫌弃的话,我去找几件小孩子的衣服——”
“阿冒,忙去吧,拿出当爹的样子来——”......
这侧门一带的屋檐下,北风依然那样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只是,众街坊邻居的热心与关爱,不经意间就驱散了那寒意。不错,这些隔壁邻舍多半没什么血缘之亲,不过呢,对于那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还是报以了最大的热情与关切。“远亲不如近邻”,在这个冷天的夜晚,这句话得到了最为真实的演绎。
好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梁浩轩走出家门,想到阿冒家转转。
跟此前那个夜晚相比,风是小了些,不过,也还是蛮冷的。搓了几下手之后,梁浩轩一时也不急着走出这屋檐,而是先任凭自己的漫天思绪,在这寒风里飘上一阵子:这几天,那事情,倒是接踵而至的了;或者说,叫接二连三!这一切,不是在讲故事,不过,惊心动魄处,那些爱编故事的人,也未必就能够想得到啊!或许,生活本身,就是最大最好最曲折的故事了!“越穷越见鬼,越冷越翻风”,当地人常说的这一句话,跟“屋漏偏遭连夜雨”差不多的。只是,那“穷”与“冷”两个字,倒也更符合阿冒这几天的实际。具体的情形,我没有亲眼看到,现在还说不上什么来。不过,等一下到了阿冒家,阿冒多半会亲口说出来的,他可是一个爱讲故事的人啊!哦,这几天,也听到一些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大意是说,阿冒未必就是那孩子的亲身父亲!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这只是几句闲言碎语吧。当然,即使什么都不为,这个夜晚,也该去看一下那出生才几天的孩子了......这样想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向阿冒家走去。
阿冒家客厅靠近小厨房一侧,生起了一堆火。火边,围坐着阿冒小赵夫妇,小赵正抱着孩子;此外,还有阿达姐弟俩,阿鬼姐弟俩。梁浩轩来得稍迟了些,就自己找了一张小凳子,在一旁坐下了。
撩衣喂了一阵子之后,小赵把孩子递给阿冒。
阿冒端详孩子时,梁浩轩边看边想:这孩子,粉雕玉琢的,那眼珠,龙眼般漆黑,还不时滴溜溜地转着,够可爱的了。从外表上看,的确更像小赵。哦,小赵到来的时候,正值夏天,从这个角度看,似乎尚不够十个月;不过,那一段时间,阿冒一直不在小街上,也就是说,也有这样的可能性:阿冒跟小赵好上一段时间后,两人才从外面回到小街!因此,别人的话,也不能全信。哦,对于如何跟小赵相识、相恋的故事,阿冒一向倒是绝口不提的;尽管他有藏不住话的一面。唉,有些事情,如果当事人三缄其口,旁人的确是无从知晓的。
正这样想着,却见阿冒满脸微笑着,将头埋到了孩子的小脸上。
小赵见状,轻轻的拉了一下阿冒的衣角,嗔道:“阿冒,又用胡子扎孩子了——”
阿冒顺势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的白了小赵一眼:“他,他就是喜欢让胡子扎——”
小赵很是不以为然:“他的脸那么嫩的,你这样一扎,想把他弄哭?”
扫了小赵一眼后,阿冒轻轻胳肢了一下孩子,然后微笑着说道:“小家伙,你妈妈没说你哭了。哭了没有?来,笑一个,笑一个——”说着,还以手作摇篮,轻轻摇了几下。
这样一来,孩子只有乐不可支的份儿了,“哭”字又从何说起呢?
小赵鼻子哼了一下,接着说道:“阿冒,你羞不羞啊?”
阿冒淡淡一笑:“羞猫猫,刮镰刀;镰刀利,刮鼻涕。来,羞不羞,笑一个——”“回敬”小赵之后,阿冒又逗起孩子来了。看来,这个夜晚,他精神蛮不错的啊!
“怎样逗孩子都可以,就是不准用胡子扎!”小赵这样说道。
向小赵做了个鬼脸之后,阿冒这样说道:“不用胡子扎也可以,我抱着他,让他的脸来贴我的胡子——”说着,作势要把孩子往自己的脸上贴。
“弄哭了,今晚你一个人抱——”小赵嗔怒道。
在离自己的脸庞还有寸许之时,阿冒将孩子向外侧移了移,这样说道:“小家伙,下一次再玩吧?”
看着这一家三口一番逗趣后,梁浩轩暗自思忖道: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伦之乐了。这其乐融融的情景,这屋子里,以前可没出现过啊!那小王,不曾为这屋子留下一儿半女的,真让人叹惜啊!这样看来,所能够拥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这样想着,他望了右前方的那木楼梯一眼。
停了一会儿之后,梁浩轩这样问道:“这孩子,取名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