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罗青便起身前往赤山。

老岭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一直坐在洞穴口，躺在洞壁上，醒醒睡睡，最后直接找了点干草趴在了地上，紧张地入睡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等到早上，罗青轻轻地迈着脚步走过老岭时，老岭终于不负期望地被惊醒了。

罗青看着老岭，老岭也看着罗青，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罗青憔悴的脸色似乎代表他自己也没有睡好，老岭一晚上也的确没有听到他的鼾声。罗青对老岭轻轻地点头示意，径直走出了洞口。老岭犹如一个木人，只是呆呆地回应着点了下头，然后就死死地看着罗青的背影。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向着那个背影跑过去，他的年龄虽然已经不小，可还是健步如飞，很快就追上了罗青。他拍了拍罗青的肩膀，仿佛怕触电一般小心翼翼，罗青回头看着他，满脸疑惑。

当然是会疑惑的，尽管罗青身怀神力，但是在老岭的认知中他仍然是一个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山神。

“把我也带上吧。”

罗青瞪大了眼睛，“什么？”

“我说……把我也带上。”

“如果赤山真的有‘神’，你也许会被战斗波及到。”

“为什么要和那个‘神’过不去？”

罗青的眼角微微一抽，“我说过了，那不是神。等我杀了它，你们就可以砍伐树木，使用先进的技术。如果我现在就把技术传授给你们，它可能会再度出手加害。另外，我和那个‘神’可能还有一笔自己的账要算。”

“我知道我的能力没办法阻止你。”老岭握住自己的拳头，“但如果你真的想要杀了山神，至少也让我看看祂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祂为什么没救我的儿子。”

罗青皱起眉头，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说服他，其实这个理由甚至不能说服老岭自己。他挪开自己的目光，“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力量，我早就去问祂了，但我没有。”

罗青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岭看到他的眼神在不断闪烁着，似乎也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我也不是一直都有这种力量的，在末日之前，我只是个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我真的被祂救过，那山神一定有救我的理由。”老岭皱眉道，“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是山神的慈悲，但我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可以理解。”罗青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陷入沉思当中，淡淡地道，“我可以理解……”

“而且，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昨天我说的赤山位置是随口编的……”

“啊？！”罗青脚下猛地打了个踉跄。

老岭的脸上露出微笑，“如果要找到正确的地方，你只能带上我。”

罗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点了点头。老岭看着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没有他昨晚故意展现出来的那么吓人。他刚才的话也算是在赌，如果罗青是真正的“神”，肯定会因为自己的欺骗而大发雷霆，搞不好还会抹平整个山居部族。

他是一个人类，老岭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赤山的位置在台恒山的东北方向，自从九年前举族搬迁到这里之后，老岭就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里，他也不敢一个人回去。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能去看看自己儿子死的地方了，为了等这个机会，老岭已经等了太久。

其实台恒山并不算多么荒僻，但是和赤山完全无法相比。在赤山的时候，很多人甚至都不想种田，因为仅需要日常的狩猎和采集就可以维持整个山居部落的生活，种田仅仅是少数人掌握的技能，也不被更多人认可。迁来台恒山之后，老岭觉得不能再这样了，才强制性地让所有人都学了种田，并开展了一次又一次的凿洞运动，以前在赤山，根本不需要主动去凿洞，那里有大量适宜的天然洞穴。

翻越两山之间的溪谷的时候，老岭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那条河水现在看起来只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谁能想到在九年前它竟然那样凶猛可怕，几乎要漫过整座大山。罗青走在前面，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停了，连忙回头看过来。

“这里是哪儿？”

“没什么。”老岭轻轻地摇摇头，“爬上去就是赤山了。”

老岭走上前几步，他注意到罗青看向眼前陡坡的眼神已经变得微妙起来，他忍不住笑道：“不会这就累了吧？”

老岭第一次从罗青的笑容中看到了尴尬。

算起来，如果那个孩子没死的话，现在也就罗青这么大吧？

看着罗青的脸，老岭莫名其妙地想。

又走了几个小时，太阳越来越刺眼，赤山的一切看起来都明朗起来，尽管高耸的大树仍然遮挡了大部分阳光，但老岭似乎仍能从无穷的树丛中分辨出一条道路来，就算那条小小的路看上去被草丛遮盖得严严实实，老岭也不会找错，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能在九年前的那场大洪水中逃生并当上族长举族搬迁的保证。

野兽的吼声已经在远处飘荡了，罗青警惕地抬起头，老岭却只是一笑，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罗青仍然是戒备状态，只好道：“那声音是玩耍的叫声，而且不在我们前进的方向上，你放心吧。”

罗青眼神一闪，“你连这个都能听出来？”

“我们在深山里活了那么多年，总也得有点技巧。”老岭深吸一口气，“我听拂辰说，在你们那个时代，钢铁和水泥做成的大楼就像这座山的树木一样多，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们大概也不需要这些技能了吧？”

罗青无声地点点头。

又走了一阵，老岭在树上摘了些果子，又在树根处摘了些菌类，这座山上哪些食物有毒，哪些食物没毒，老岭是一清二楚的，就算离开九年，但他还是一点都没有忘。他甚至乐于看到罗青投向他的眼神中带有越来越多的钦佩，有时候连老岭自己都觉得他在故意做给罗青看，比如飞速地爬上某一棵树，用最短的时间把一整根树枝的果子全部摘下来，再稳稳当当地落在罗青面前，笑着请他吃。

罗青吃得很少，他似乎可以不吃不喝就保持充沛的体力。但是同时老岭发现了另一件让他很不解的事，那就是罗青的身体弱得不像话，经常稍微爬些陡坡就要休息。

“等等……等等……”

“又等？”老岭惊讶地回头看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岭就走在了前面开路，“如果再休息的话，就得在山上过夜了。”

“过夜……就过夜吧。”罗青气喘吁吁地说。

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才刚刚到山腰。老岭只能收集了一些干柴和干草准备生火，谁想到罗青轻轻地走上前，从他的衣服内衬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机器，轻轻一拨就燃起一束火焰，根本就不需要老岭用木头摩擦生火。

看着篝火已经生了起来，老岭不由得叹道：“老一辈人说，掌握了火就掌握了神的力量。”

罗青清理出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轻轻地坐了下来，用一根粗树枝拨弄着那堆篝火，苦笑一声，“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毕竟太阳也是在燃烧着的……”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帝都大火的故事？”老岭忽然想起了什么般，突然问道。

罗青的脸色马上变得有点奇怪，仔细思考了半晌之后，他无奈地问道：“你说的事哪个帝都啊？”

“当然是武伦帝国的帝都了。”

罗青无奈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原来是你的故事啊。”

“这个故事其实也是我看来的，只不过时间太长，忘记了原名，只好自己编一些名字代替。”老岭笑着说，“不过我还记得帝都的原名，我记得那是叫‘落阳’。”

“洛阳？”罗青一下子来了精神，“倒是的确有这座城市——”

“这名字的意思是落下去的太阳。”

“……不好意思，我觉得这个名字应该不能这么解释……”

“虎族首领莫顿进入帝都之后，新立了一个皇帝，还把自己的女儿强行嫁给了新皇帝，做了皇后，一时间，虎族权贵充斥在整个武伦帝国的朝堂上。”老岭也不管罗青的心情，直接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而这时候，一个书生在乱世当中艰难求生，这个书生在你们那个时代肯定是鼎鼎大名的，你一定知道。”

“谁啊？”罗青似乎也来了精神。

“玄·弗雷·杨。”

“这什么乱七八糟——”罗青苦笑不得地看了一眼老岭的表情，把最后一个字强行咽了下去。

“杨是一个年轻的士子，热爱帝都内的屋舍营建，他最爱的是宁永寺里的宝塔，据说那宝塔有很多层，百丈之高。他从东北一路来到帝都，为的就是好好欣赏这帝都中的屋舍，然后写一本记录它们的书。”讲到这里，老岭停下来笑了笑，“你们那时候的人也很无聊，还给房子写书。”

罗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杨有一次真的爬上了那座整个帝都最好看、最高的宝塔，他感叹俗世易变，不知道有何解脱之法。那时候正好有一个大师在宝塔上，那个大师还给他讲了个故事。”

“怎么故事里面还有故事……”

“西天有经曰《维摩诘所说经》，乃维摩诘居士所作，维摩诘居士是西天金粟如来，有大智慧，却以俗家居士自称。某次他生病，佛祖遣诸菩萨去探望，皆被维摩诘居士说走。于是诸佛齐聚维摩诘居士的房舍，维摩诘居士施展神通，使丈尺之处可纳诸佛。诸佛相互说法，维摩诘居士兴之所至，过上方界分，过四十二恒河沙佛土，至众香国，化来众香国流转无量世界的奇香斋饭，带众香国的九百万菩萨来到原本的婆娑世界一观，两个世界的诸佛诸菩萨共食香饭，共同说法，传为佳话。”

老岭一口气把这么长的一段话全部说完，却把罗青吓了一跳，“不会吧？那个大师是谁？”

“他叫达摩。”

“怎么这里又对了？！”罗青忍不住猛地一扯自己的头发，以证明自己不在梦里。

“这段我专门背过。”老岭呵呵笑道，“这是我最熟悉的一段了，虽然我几乎不懂它什么意思。”

“然后呢？”罗青皱起眉头问道。

“然后……”见罗青开始感兴趣了，老岭心里也高兴起来，“达摩大师给杨讲完这段故事之后，杨似懂非懂，但也很感激达摩大师所说。达摩大师之后就离开了帝都向男方游历，杨却仍在苦苦思索他的‘众香国’该在哪儿。但是很快，厄运袭来，杨的家族几乎覆没，帝国也丢掉了东北军镇。虎族把持了朝堂之后，战乱更加频繁。皇帝终于设计谋杀了虎族首领莫顿，虎族的数万大军分为好几支力量，开始相互争斗，整个帝国眼看就要分崩离析。而就在最绝望的时候，杨亲眼看到了他最爱的宝塔被惊雷劈中，燃起大火，大火三月不灭，将宁永寺彻底烧成灰烬。从那之后，杨打消了他的一切愿望，安心地给某一个权臣当下属，最后亲眼见证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半……”

罗青皱起眉头，沉默了很久，“没了？”

“如果下次还有机会讲的话，再给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吧。”老岭也犹豫了很久，最后笑着对罗青道。

罗青低下头，重新拨弄着那堆篝火，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起头看着老岭，“你想你的儿子吗？”

“说来你可能不信，他比我所有的孩子加起来还要叛逆。”老岭听到这个问题，微微笑了笑，“他从来都不听我的，讨厌这里的一切，刚刚会说话就要逃离这里，你敢信吗……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现在的二岭也很像我那个时候。出去看一看，走出沉闷无聊的大山，是我小时候的梦想。也许正因如此，我才那么宠爱那个最叛逆的孩子。”

罗青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阴晴不定，“然后呢？”

“然后，他就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来，我现在甚至记不清他的长相了。”老岭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手，“我只记得他的可爱和顽皮。”

罗青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他还活着，你愿意为了他离开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就算长大了也是迟早要离开山地的。其实离开这里的人很多，他们也从未回来过。”老岭叹了口气，“但我现在是族长啊……你明白我的处境吗？其实和拂辰打过交道之后，我就差不多猜到了外面的世界很辽阔，但那时候我已经是族长了，我不能给所有人说，大家都走出五方大山，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吧。我不能……我要为他们的生命负责，就算用最保守、最无能的法子……我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老岭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你能理解吗？”

罗青的眼中似乎也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紧紧地捏紧了自己的衣服，摇了摇头，“我理解，但我没办法接受，抱歉。”

“没事，你理解就行，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真的能把山神杀了，也许我们之间的分歧会有和解的可能，我的部族日后会活成什么样子，就全看你了，罗青。”这是老岭第一次念出罗青的名字，“我——”

忽然，老岭的身子猛地倒了下去，毫无征兆，他的全身开始抽搐，当罗青跪下来查看他的时候，他发现老岭的嘴角已经开始吐出白沫。

“怎么回事——”罗青正要发动体内的纳米机械去查看，背后猛地传来一阵响动。

罗青猛地回头，他的眼睛可以捕捉黑暗中的大部分事物，而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阵飘舞在空中的雾气，犹如旋风一样在不远外的丛林中扭动着。

那不会有错的……

那是他想要找，却最怕找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