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那团白雾像鬼魂一样不断游走着，罗青不知道它到底想做什么，它一会儿离自己很近，一会儿又离自己很远。而罗青送出去探测周围的纳米机械，竟然在短时间内全部失联。

由于没有可用的能源，罗青必须非常节省纳米机械，当送出五波探测的纳米机械仍没检测到任何东西之后，他知道这必然是对方的干扰。通过远距离扫描并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不是纳米机械体，他必须派出纳米机械去近距离探测。出现这种失联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周围的纳米机械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得多。

“不会吧……”罗青喃喃道，连忙孵化了一批新的纳米机械让它们防守在自己和老岭的周围，以防不测。

那团白雾还在旋转着，罗青知道那可能只是一个障眼法，五方大山的茫茫白雾是纳米机械最好的藏身之处，要进行那么大规模的检测，从雾气当中找出纳米机械来，就必然要耗费掉罗青大量的能量。以罗青现在的体力，是决然做不成这个工作的。

但幸好的是，和在机关镇不同，罗青这次有很大的回旋余地，那就是满山的树木，它们将会成为像绿城的藤蔓一样高效的养料。一旦有变，罗青可以通过啃噬树木来孵化更多的纳米机械。只要控制好孵化的力度，罗青就有信心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和那次不一样的是，罗青这次面对的是纳米机械体，自己能够通过树木孵化纳米机械……难道它就不可以吗？

罗青打了个寒颤，低下头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老岭，现在保护好他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纳米机械会是那个神秘的“山神”吗？罗青不知道，他还在纠结是否要使出全部的力量直接和它开战，虽然它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但它毕竟没有对自己展现恶意。

罗青用纳米机械拼接了一个信号发生器，广播着短波信号，广播中他用各种语言对那团白雾发出询问。可过了很久，也没见那团白雾有什么实质性的回应，它只是仍然在树林中旋转、跳跃。罗青只好将那个信号发生器解体，冷冷地看着那团白雾，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忽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为什么还要挣扎呢，弟弟？”

罗青猛地回过头，一个人就那样淡然地站在林荫中，穿着白色的大衣，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乎他早就来了，来得比罗青还要早。而在两百多年前，他的确在很多事情上都要比罗青做得更早：拿到学位也好，进入联合国组织也好，调入地球事务总局也好，成为一个科研组的领导人也好……

“哥哥。”罗青轻声道。

是的，就连出生都是他更早一些。

“很久不见了。”那是罗青的哥哥，罗池，“实在太久了，弟弟……”

“这不可能……”

罗青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看着那个活生生的人，用自己的瞳孔尽力吸取着每一束光线，但不管怎么看，他就是自己的哥哥。

“你早就死了。”

“死亡只是一个隐喻而已，没有实质的意义，在地外殖民者看来，你也是个死人。”罗池只是微微一笑，他比罗青大八岁，但现在看起来，他竟还似乎要年轻一些，仿佛时光在他的脸上不仅没有留下雕痕，还把以前夺走的东西还了回去。

“你也冬眠了？”罗青皱起眉头，“但是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了。”

“你亲眼看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我也看到了你的‘归化’，不仅是你的，还有父亲的，还有……”罗青顿了顿，“除了提前将纳米机械卸载的我之外，你们都被‘归化’了，你们不可能还能活回来。”

是的，他亲眼看到过。

雷雨交加的那个夜晚，那个一切终结的日子，他亲眼见过。

当那个如同神一般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都炸想之后，罗青就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最担心的事情竟然真的成为了现实，这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虽然他不断警告父亲，不断警告罗池，但是没有人信他，甚至就连罗青自己都没见得多相信自己。那么多比他更厉害、比他更伟大的人都在推进这个工程，自己说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他错了，所有人都错了，那件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罗青看到的第一个被“归化”的人是罗池，“归化”需要的时间相当长，谁在前，谁在后，是完全随机的。但就算时间相隔再长，也只不过一个多小时。罗池被归化的时候，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那声音罗青这辈子也没听到过。那时候他们正在会议室中开会，进行日常的会议，但突然，电视信号和大部分电力都被切断了。

罗青那时候已经被“伊甸计划”科研组排挤到了边缘，在会场上也一句话都没说，那时候大家也都不觉得情况有什么不对，更不会想到五分钟之后整个世界都会产生那么大的变化。

当那个声音在每个人的大脑中响起并宣告自己的伟大计划时，会场上的每个人都惊呆了，有的人怀疑这只是恶作剧，很多人甚至已经把目光放在了罗青的身上，只是他们很快就失望地发现罗青脸上的震惊比他们更甚。

罗池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父亲的身边，低声耳语着什么，除了罗青自己以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纳米寄生体，他们本不应该用这种方式相互交流，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身上的纳米寄生体都已经失效了。

短暂的耳语过后，父亲猛地跑了过来，和罗池一起抓住罗青，往外跑起来，罗青完全懵住了，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不断地挣扎、大叫，但是没有人理会他。

他们把他拖到了地下室，按下电梯按钮，高速电梯向着地底前进，罗青也终于可以喘口气，继续大声质问着罗池和父亲。

但是仍旧没有人回答他，甚至他们两个都没有说一句话。

听到他们出声，就是罗池死的时候。

他发出了非人的惨叫声，嘴和眼睛都张得很大，一缕缕的鲜血从他的眼眶和嘴巴里流出来，罗青可以用肉眼看到从他的大脑里爬出了无数白色的雾气，然后从电梯缝中飘了出去，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分钟，罗青已经被吓傻了，全程就像木人一样看着。

罗池用绝望的眼神看了罗青一眼，那是罗青从没在哥哥身上看到过的眼神，他还没有体会到罗池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罗池的身体就猛地一抽搐，倒在了地上，不用看也知道，他已经死了。

罗青看了一眼父亲，尽管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但父亲的表情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当电梯发出一声“叮”并打开大门的时候，父亲把罗青拉出了电梯。

“他怎么回事？他到底怎么回事？”

父亲虽然年纪大，但是力气却比罗青大很多，罗青从小就体弱多病，小时候连爬山都要父亲背着他，就算是现在，他的力气也抵不过父亲。

“这是我们的报应……”

罗青那个时候还不懂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把自己拖去救生舱火箭发射点的过程，几乎是漫长得像一生。当父亲终于把自己塞进了救生舱之后，看着已经启动的系统，和罗青手中紧攥的两瓶纳米机械原生质，他露出了一声苦笑。

“可能你是对的，罗青，你一直都是对的，尽管我知道连你自己都在怀疑你自己。”

“但我们有我们的苦衷，我们没办法。”

“也许这也算另一种救赎吧。”

“我把你留在了人间，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当你在几个世纪之后苏醒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们没有带你一起走。”

“但我知道你是不愿的，是吗？罗青……你不愿的。”

看着父亲汹涌的泪水和他毫无逻辑的话，罗青被震惊得一动不动。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父亲这样动过情了。

“罗青……别怪我们，我们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走到这一天，我以为我能克服这些困难。”

“但是罗池和阿楚都说，就算有风险，我们也可以接受。”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也都接受。”

“我现在已经感觉到天国在召唤我了……全地球的人都在那里……我没感觉到多少愤怒……我感受到的只有解脱。”

“再见……青。”

这是父亲生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冬眠系统就启动了，罗青陷入了足足两百多年的沉睡。

但他仍然没有忘记那个雷雨之夜，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忘记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而那个已经死在自己面前的哥哥，竟然就站在二百年后的地球上，就这样淡然地看着自己？

看着罗池，罗青的眼角微微一阵抽动，然后摇了摇头。

“你做了什么……”罗青咬着牙，低声道。

“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冬眠了而已。”

“别装蒜。”罗青一只手放在树干上，“你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你这会儿已经跑过来抱住我了。”

“你以为我哥是什么人……他可是个非常温柔的哥哥。”罗青的嘴角微微一笑，右手猛地一抓，那根树木忽然以非常快的速度被分解、吸收，然后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爬虫状物体，再进一步分解成更小的小东西，最后小到只能看到一片雾气，而这片雾气又像蛇一样将周围四五根树木全部吞没。

他需要材料和能量，从体内增殖只能靠纳米机械的“冯·诺伊曼”效应让它们自我复制，但有现实的材料会让事情方便得多，靠着增殖出来的这部分纳米机械，罗青在四周立下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并切断了信号传导。

很明显，刚才的那个罗池，只是一个非常逼真的投影而已。在麻痹了自己的探测系统之后，这个纳米机械体用逼真的投影来迷惑自己。这代表它已经有了非常高超的智能，思维能力甚至和人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说，它很可能超越了自己体内的“该隐”。

虽然隔绝了外部的信号，但是罗青仍然开启了纳米机械的感知能力，不知道为什么，在罗青进行反击之后，纳米机械体没有进行对攻，反而离开了。罗青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解除了外部的防护，用自己的肉眼扫视着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团鬼魂一样的雾气也已经消失了。

他长舒一口气，疲惫地坐在了地上，低头看着老岭，一直没有帮他检查身体，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视线一放在老岭身上，他却忽然听到老岭的口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眼皮也在不断翻动。他连忙俯身去听老岭的心跳，忽然老岭发出一声大叫，猛地坐了起来。

老岭的叫声也吓了罗青一大跳，差点原地跳了起来，他看着满头大汗的老岭，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你还好吧？”

“我……我做了个梦……”老岭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罗青，“我……梦见我的儿子长大了，不断地反对我，最后洪水重新淹没了台恒山，摧毁了我做的一切，而我的儿子活了下来。”

罗青不由得皱起眉头，但还是摇头道：“你刚才昏迷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为了你的安全，我还是把你送回去吧？”

老岭愣了愣，仿佛没有听懂罗青的话一般。

罗青叹了口气，这时候另一边忽然又传来一阵声响，他连忙站起来向那边望去，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在他即将回身对老岭说话的时候，一道无比强大的纳米机械流猛地击中了罗青的后背，一下子把罗青紧紧抱住，从罗青的衣服缝隙、鼻子、眼睛、嘴巴、每一个毛孔里拼命地钻进去。

“终于抓住你了。”

罗青残存的听觉捕捉到了老岭的声音，而那已经完全不像人类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