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希在黑暗的房间里等着，这个房间几乎没有光线，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另一个方向射进来，照亮了自己脚边的一块地板。

他在等一个人，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来，但是那个人肯定会来的。

在地球待了七八日，他见证了古街动荡的全过程。刚开始的时候，他深深地怀疑“相国”是否真的能够如他的承诺般成功，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放心，并真的认可这次的合作是有价值的。

自己分明在赌……但是赌赢了。如果输了的话，恐怕自己很难不被人抓到小辫子，尤其是副舰长杨凯。他加入自己的情报舰恐怕正是为了拉自己下水，但是与相国合作得到的情报会远远抵消掉局长和军事委员们心中的怀疑。而自己也将达成自己的某些愿望……尽管还远不够完美。

周仁希已经在军情局工作了二十多年，在遗产保卫处也工作了十来年，一路上都顺风顺水，没什么太大的起伏。遗产保卫处也被认为是一个养老的好去处，工作较为清闲。但从一开始，周仁希在遗产保卫处就有自己的目标。

背后的门突然开了，那道照在自己脚底的光逐渐扩大，周仁希轻轻地回过身，一个穿着古代官服的山羊胡子走了进来，两只眼睛细得像两条缝。

“结束了？”周仁希问道。

“结束了，罗青他们已经离开了。”相国虽然看上去宠辱不惊，但他还是明显松了口气，“不过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军情局的人。”

还有一个军情局的人？周仁希愣了愣，他说的不可能是第二副舰长雷泽曼和他的两个亲信，因为相国明确说他跟在罗青身边……思忖一会儿之后，“杨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相国摇摇头，“但是他是个改造人，技术手段和机械镇的一模一样……当然，除非是我看错了。”

“你没有看错。”周仁希皱起自己的眉头，福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调查清楚杨凯机械义肢的技术来源，当时也是周仁希第一次知道地球上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城镇，“那是我的第一副舰长。”

“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同僚。”

“他是来报仇的。”周仁希冷笑一声，“我杀了他弟弟。”

“这可真是耸人听闻。”相国的两只手轻轻握在了一起，“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呢？”

听相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还真是好笑，周仁希差点就笑出声来了，“一些特殊的原因，和我为什么与你合作的原因类似。”

“是啊，我也想不到地外人竟然还有你这种如此痛恨旧地球技术的人。”

“我是‘时光移民’的后代。”周仁希面带微笑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我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相国似乎来了兴趣，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相国！”

相国轻轻地回头，周仁希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人站在门口，手中的弓已经搭上了箭，弓弦被拉得满满的，阳光从他的身后洒进来，弓上的箭头闪烁着蓝光。

周仁希皱了皱眉头，这不是相国的那个部下吗？好像是叫龙林，他也是古街里少数克隆人后裔出身但却加入了相国这一方的高官，其他倒向相国的三省官僚大都是仿生人，克隆人一派在这几日的古街剧变当中几乎已经完全被清除了。相国一直在暗中扶持他们，帮助他们壮大，既满足了皇帝的剧本，又可以更方便地将他们连根拔起。如果不把太尉、神策军和楚山贼寇绑在一起，恐怕相国也不会这么顺利地组织起古街的全部力量将克隆人派系连根拔起。

龙林会加入仿生人一派，自然是有他的利益诉求，但是现在看来，相国并没有满足他的诉求。

“需要帮忙吗？”合作还没有完全终止，周仁希可不希望看到相国突然死于非命。

“不必。”相国淡淡地道，他竟然又转过头去，面向着房间深处的黑暗，对瞄向自己的那支箭视若无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是皇宫禁地。”

“你只是古街的相国，一个外邦移民的后代，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龙林冷哼一声，“如果连皇帝都没有，皇宫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剧本’根本就不是这样子的，皇帝陛下让你主管整个剧本，但他没有让你将他杀害！”

“皇帝陛下什么时候驾崩了？”相国冷哼一声，左手轻轻一抬，左边的墙壁上突然亮起了一道光，照亮了墙上挂着的东西……皇帝那已经分离开的头颅和身体，就像陈列品那样挂在左边的墙上，他的身体还穿着黄袍，他的表情也十分安详，两眼都闭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皇帝陛下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相国轻轻地回过身看了一眼龙林。

“你真的是个疯子。”周仁希看到龙林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要真的说疯子，恐怕还是你吧。你以为只要忠于皇帝的每句话，你和你的那些兄弟就能够攀得高位吗？你们是克隆人的后代，一直都是古街最不安定的因素，也一直都是最难控制的人。留下你们，本来只是皇帝的游戏，让古街内部的矛盾更加突出。就算你一直只想当皇帝的狗，恐怕在皇帝的眼里，你什么都不是。现在，神策军和楚山军都已经覆灭，西区的克隆人后裔们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人数也大减，根本无法再掀起风浪。至于我，受皇帝陛下的谕令，代理主事五神部和三省，我不是皇帝陛下，我没有兴趣塑造一个内部矛盾重重的古街，我治下的古街，只有可能是一个统一、完整、井井有条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你，和你外面的那些兄弟，都没有存活的机会。这点，你应该早一点就猜到的。”

周仁希听到一阵细微的“嘶嘶”声，他看向相国的身后，五个悬浮的方块慢慢的飘了出来，飘到相国的身后。这时周仁希才突然注意到，墙上的古街皇帝，是没有腰带的。

“五神印……”龙林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相国，却听到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凄惨的叫声，他来不及回头，只好右手猛地松开，那支箭猛地向相国冲去，速度之快几乎让周仁希看不清它的轨迹，但是它还没有飞到相国的面前，就突然湮灭不见了。

而那五个方块中的其中一个，则猛地冲向龙林。周仁希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的时候，龙林的无头尸体就躺在门前，血还在不断流着。

自己和这个人合作，会不会过于危险了？周仁希皱起眉头。不过就算自己真的养虎为患，也可以调动邦联的舰队来地面消灭古街，虽然背后的政治风险过于高昂。

“希望昊天大神将你解脱。”相国闭上眼念了一句，然后睁开眼睛，“利用我带来的新技术，古街这几年已经大变样，现在更是不同。我已经掌握了古街的所有工厂、车间、实验室，也控制了大部分仿生人官员。在这个小城邦下，我的统治是完美的。”

“正如我们之前的预期。”

“正如我们之前的预期。”相国重复了一遍，“而且，我还帮助你消灭了‘皇帝’，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不必对他动手的。但饶是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那样痛恨皇帝，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你似乎不是一个喜欢主持正义的人。”

你说的对，正义与我无关，我只是痛恨而已，“你不需要知道。”现在相国亮出五神印之后，他对自己说话的语气都硬朗起来了，“说起这个，你似乎还没有解释你的失误。”

“什么失误。”

“你答应我，要杀掉那个纳米机械寄生体。”周仁希冷声道，“为什么最后放走了他？另外，一向视纯种人性命如草芥的你，为什么没有杀掉那个地外女孩，嫁祸给古街皇帝，反而要采取另一种更为费事的方法，亲自劝说罗青，甚至不惜给他泄露不少秘密？另外，我甚至怀疑那个女孩突然苏醒，也与你有一定的关联，你离开之后，那个女孩就突然苏醒了。就算罗青用纳米机械修复了部分她身体的免疫系统，但或许你也发挥了部分作用。”

“你怎么知道的？”相国的细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相国大人。”周仁希把双手背在自己身后，“那个女孩对你来说有特殊的意义。罗青也是。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你只是一个移民到古街来的外邦人后裔，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和地球纪元时期的‘产物’搞得太亲密为好。五神印和古街的全部力量是我能够容忍的极限，如果你索取更多，那你就是我的敌人。”

“那你又在索取什么呢，周舰长？”相国冷哼一声，“你像个寻宝者一样寻找着旧地球的技术，学习它们，但同时你又不断地亲手摧毁他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就是我正在做的。而自从“迦南”号被击毁之后，就没有人能够再阻止我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你们这些钻营权术的人总是喜欢想得太多……但我真的只是为了这些吗？尽管无数次告诉过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但也无数次怀疑过。

“另外，你还要调用我的人手去挖掘‘那座城市’，并且要对付守卫那座城的组织。”相国继续道，“恕我直言，在古街百废待兴的现阶段，我必须牺牲大量资源才能满足你的要求。”

“那就继续满足。”周仁希低声道，“那座城市的电磁屏障用邦联的技术难以在短时间内化解，我派去的人也已经被那些守卫杀了太多，如果死更多的部下，迟早会被查出问题，我只能依靠你们。这是交易，是你欠我的，挖掘成功之后，我们就两清了。”

“我必须提醒你，舰长，那座城市里的东西不是你可以掌控的。”

“我没有兴趣去掌控它，我要去摧毁它。”

“哦……”相国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必须承认，听到你这么说，我确实对这次的合作更感兴趣了。”

原来如此。看着相国的表情，周仁希暗地里冷笑一声。原来你也害怕那座城市。

十分钟之后，周仁希离开皇宫和雷泽曼汇合，雷泽曼将会开着小型飞船将他们送回“尼禄”号，周仁希也将展开下一步计划。他的计划很多，持续了很多年，但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目标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但是走出皇宫的时候，周仁希没有马上跟着雷泽曼离开古街，而是打开了一个播放装置。早在舞台后台的时候，雷泽曼就在皇帝的身体上植入了微型监听装置。这些年，从罗青这些时光移民身上，邦联军方其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只不过这些东西是学来的，是可控的，但是罗青这种人……是完全不可控的。

周仁希想听听，相国一个人在皇宫禁地里会说些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言自语的。

耳机里传来了相国的声音：“昊天大神，我知道的，您放心。”

昊天……关于古街流传的信仰，周仁希倒也调查过，但却一头雾水。这个名字很明显和东方古代的“上帝”之名并无关联，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它有可能指向无数的实体。

“地外人当然不可信任，我知道。我能被您挑中，最大的理由不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地球原住民吗？”

没错，他是原住民，后来才移居古街。

“您不必觉得不安，昊天大神。我在机械镇的同伴们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员，我很确定。”

等一会儿……他说他曾经是机械镇的一员？

然而接下来

“我当然知道我们的通话正在被监听，昊天大神，我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为的是让他知道，他的确很聪明，但是我也同样没有他想像得那么蠢。我拥有古街和机械镇的双份力量，他最好不要觉得可以随意掌控我。”

然后，耳机中就只剩下了白噪音。周仁希放下手中的播放器，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他回过头，尽管是大白天，但是看着那座雄伟的皇宫，他还是觉得背后寒意阵阵。

而在皇宫当中，皇帝的尸体原本所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团白茫茫的雾气。相国呆呆地看着原本皇帝尸身所在的地方，他的双眼是银白色的。

“其实，是三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