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又做梦了。
在梦里，他被一个神秘的漩涡牢牢地困住，身体止不住地向漩涡中心滑去，他大声呼叫着，但是什么都抓不住。黑色的水花扬起许多黑色的火焰，无数长着翅膀的天使张开羽翼在自己的手指间飞舞。他终于进入了漩涡中心的黑暗，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连他自己都不复存在。
但在“无”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罗青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似乎正在不断变幻。
然后他猛地看到了一张脸。
罗青睁开眼睛，困惑地抬起头，自己面前是满脸担忧的叶清泽，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被摇醒的。他轻轻按着自己疼痛欲裂的太阳穴，直起自己的腰，“怎么回事。”
“你一直在大叫，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有点担心。”叶清泽低声道。
“噩梦而已。”
“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
罗青从来不记具体的日期，“是吗。”
“我很担心你。”
“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担心你。”罗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第三针已经打了一个月了，现在还没看出你的身体有排异反应，也没看出什么副作用。但那并不代表不存在问题，如果问题出现的时候我没有进行及时的应对，你可能会死。”
叶清泽耸了耸肩，“你觉得对于绝症患者来说，还有什么事比‘可能会死’这四个字更让人开心愉悦的了吗？”
“我想也没有。”罗青叹了口气。自己的特效药已经在叶清泽的身上产生了效果，叶清泽的“aid-x”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复发过了，可就算如此，罗青还是担心她。
自从殷聪死了之后，自己的焦虑和担忧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几个月他去拜访绿城、机械镇、五方大山等地的次数，恐怕比过去四年的总和还要多，除了某些他坚决不想去的地方，他把熟悉的地方都拜访了无数次。他很执着地想要确认“青”和大熊、白狼他们的安全，他总觉得危机四伏，就算睡在酒吧内部，他也丝毫没有觉得安全——古街的“密特拉之眼”可以击落酒吧一次，当然就可以击落第二次，而他和杨凯都没有办法确定“密特拉之眼”技术设备的流传仅仅局限于古街。
“我还在查。”他还记得一个月之前和杨凯通话的时候杨凯苦涩的表情，“但是现在我的权力小得可怜，我和周仁希的矛盾也已经公开化，恐怕很难从内部突破。”
换句话说，突破的可能就在自己的身上。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这些日子，他调查了很多古街附近的城邦，希望能从古街的贸易路线当中找到一些线索，但几乎一无所获。在古街和自己对话的那个纳米机械体也没有找到。在这个地球，还有这么多纳米机械体隐藏着，尽管这本不该发生。
为了找到答案，这些日子罗青一直都在尽力破解“该隐”程序中那些不可见的部分，罗青希望那些部分中隐藏着一些父亲留给自己的线索，尽管罗青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因为那种编码方式很难隐藏大量信息，以至于罗青刚开始都误以为“该隐”没有一丁点预设程序。
相比信息，它更有可能是一种操作系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与“山神”作战时“该隐”的奇特反应。也许自己该把手头的另一个纳米机械原生质找出来，父亲给了自己两个纳米机械原生质应该是有其特殊用意的……但罗青很抵触这个想法，他似乎太过依赖父亲的遗产了。
不管你想不想，你都活在他的阴影里，活在他和哥哥共同组成的阴影里，还有阿楚……
“罗青。”叶清泽的声音打断了罗青的沉思，看着罗青的表情，她叹了口气，“你最近注意力都很不集中。”
“抱歉。”罗青看着叶清泽，这才注意到她穿得很少，几乎和旧地球的比基尼差不了多少，小腹和大腿都露在外面，“你快回去睡吧。”
“睡不着。”叶清泽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
罗青感到了一丝暖意，但这并不能抚平他的焦虑。他随时都在害怕，除了找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否则罗青根本就无法恢复平和的心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别人的帮助……殷聪的死改变了太多太多。
因为殷聪之死，在注射了“该隐”之后第一次，罗青意识到自己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凡人做不成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古街的失败深深刺痛了他，但他已经无法从古街那里报仇雪恨了，古街已经与邦联正式建交，甚至以独立的身份成为邦联的候选成员国。也就是说，古街已经被邦联保护了起来，在危难时刻，古街甚至可以呼叫邦联联合舰队的轨道支援。
消息传来的时候，罗青正在和机械镇与大熊、白狼商议与古街开战的可能性，这是白狼主动提出的，他对古街的痛恨只怕比自己更甚，在古街与白狼发生口角的时候，叶清泽对自己讲过几句水星的历史，殷聪的经历恐怕让白狼心有戚戚，极力怂恿大熊攻取古街，扩充机械镇的势力范围，独占东西两个贸易中心。但进入邦联的保护之后，与古街作对就几乎不可能，相国可以在邦联的羽翼下执行他的计划，但罗青却毫无办法，甚至连他的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
叶清泽说跟着自己可以见证历史？这句话在罗青看来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为了安顿叶清泽，罗青给启示录酒吧又新做了一个房间供叶清泽居住，里面堆满了叶清泽的书，都是叶清泽托运的。欧罗巴商贸会也开展了对地球的邮政服务，尽管整个地球只有少数几个配送点，但是机械镇正好是其中之一。与邦联的生意往来也是机械镇无法与邦联敌对的重要因素。每次经过叶清泽的房间时，罗青都会觉得有点头痛。叶清泽真的能从自己身上学到什么东西吗？有这个时间可供浪费还不如多去读她的书。
叶清泽也确实非常好学，平时几乎手不释卷，与四年前那个迷茫的小女孩毫不相同。罗青也曾借过几本来看，都很艰涩，各种语言的都有，罗青希望能够通过阅读来缓解焦虑，但他却更加焦虑了。
“你又在出神。”叶清泽叹了口气，她说得没错，自己现在很容易就陷入无限丰富的联想当中，“我觉得你需要心理医生。”
“我只需要工作。”但我其实什么都干不了，我手头毫无线索，而杨凯那边也没有什么委托，他因为在古街与“尼禄”号的第二副舰长雷泽曼公开起冲突，回到船上之后几乎被周仁希夺去了大部分权力，现在能接手的事务恐怕还不如周仁希的书记官，他自身难保。如果杨凯所说为真，周仁希真的杀了杨墨的话，难保他不会再施行一次谋杀。
“几月了？”罗青突然问道，邦联的历法仍然以地球时间为准，尽管没有一个邦联的正式成员邦是位于地球的。
“十一月十三号。”
“快五年了。”罗青喃喃道，转眼间，距离他苏醒，都已经快过去五年了。这五年，自己开了酒吧，进行地球旧时代技术的收集，调查了几个案子，但其实他还在原地踏步。
一阵铃声突然传来，罗青和叶清泽看了一眼，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出罗青的卧室，走到酒吧的驾驶室，罗青坐在电脑屏幕前，操控纳米机械点亮了屏幕，接通了通讯，在屏幕上亮起的是大熊的脸。
“大熊？”罗青愣了一下，大熊很少主动联系罗青，“有什么事吗？难道你们找到小山了？”
“你对我们的要求恐怕是太高了。”大熊忍不住苦笑道，“我们能调查到的一切痕迹都指向了古街，所有线索在那里都断了。而你在古街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却还是没能找到小山。”
如果让老岭知道有这么多人在寻找他的孩子，恐怕老岭都会哭笑不得吧，“那是什么事？”
“有个人想见你。”
“谁？”
“一个女孩，从邦联来的，坐欧罗巴商会的邮政船到的机械镇，她一来就一直打听你的事情，直到白狼发现之后报告给了我。我问过很多次，但这个女孩什么都不说，只是说，她要见你。”
“她有没有说过她的姓名？”
“她说她叫乔菲。”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肯说。”
罗青和叶清泽相互对视一眼，“我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去机械镇。”
“对了，罗青。”大熊突然压低了声音，“有……有之江的消息吗？”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她，“没有。”
“罗青……已经快三年了，她一直毫无音讯，我很担心她。”
“恐怕更需要被担心的是你。”罗青苦笑道，“她真的没有联系过我，赛博之光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暂时。他们会回来的，罗青知道。他们将带回大陆更西边与和大海对面的消息，罗青需要那些消息。
大熊看上去放弃了抵抗，“好吧……你们什么时候来？”
“今天之内就能到。”罗青淡淡地道。
挂掉通讯之后，罗青深深地吸一口气，难道这个女孩将要成为酒吧开张以来的第一个客人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他现在可没有什么心情去招待客人。就让叶清泽去吧……让她们去聊天。如果那个叫乔菲的女孩想要的并不是酒和言语，而是想要更多肉体的欢愉，罗青也可以满足她。
龌龊的想法……罗青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下流而羞愧。但他在生理上毕竟是个男人，在低谷期，他的欲望也随着压力而增加。但是叶清泽……他们认识五年了，对罗青来说叶清泽有其他重要的意义，他不想把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复杂。
“你好像没什么兴趣。”
“除非这个人是从古街叛逃出来的，否则我可能都没有耐心听完她的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也许她真的是从古街叛逃出来的。”
叶清泽忍不住笑了笑，“如果她想要委托你一件案子呢？你说了你需要工作。”
“我不想做无谓的工作，一切都得看那个女孩到底想要什么。”罗青长出一口气，“邦联人……不会是看了古街的直播录像，成了我的粉丝吧？”
“你的粉丝在古街直播间可是最少的。”叶清泽事后查过网络，对古街的直播还算了解，但罗青却根本不想看。
“凭什么？最多的是谁？”
“白狼。”
“你们邦联人都是什么审美……”
不过罗青也知道，这种话在白狼面前还是不说为好。单纯地看脸的话，白狼的确可以让自己自惭形秽。
而当罗青走下酒吧的时候，在机械镇迎接自己的也是这个美得让罗青自惭形秽的人。
走下台阶的时候，罗青还故意仔细打量了一下白狼的鼻子，“鼻子做得不错。”
“这笑话不好笑。”白狼不是一个幽默感十足的人，但在古街事件之后，他对自己的玩笑接受度似乎高了一些，“她在这里。”
他侧着身子走开，一个女孩子站了出来，她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皮衣，但穿的鞋是很考究的登山鞋，背后背着一个旅游包，她的肤色白得像雪，眼睛大大的，很美，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好听：“很荣幸，罗青先生。”
没什么好荣幸的，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失败的纳米机械寄生体而已，“你好。”
“我果然真的认识你……我没有记错。”
这句话让罗青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本来想和这个女孩握握手的，“什么？”
“你当然不认识我，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
“电视？”罗青有点不满地咂咂嘴，他恨古街的直播，“忘掉古街吧，女士。”
“我说的不是古街的直播，当然我也在上面看见了你，而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那女孩深吸一口气，“我是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地球事务总局的新闻发布会，你应该记得年份，地球事务总局正式成立的第三年，你就进入了公众的视野，那个时候我们都把你们罗家三父子称为‘三剑客’，你那时候的人气虽然不及你哥哥，但也不低，罗青先生。”
这不可能。罗青睁大了眼睛，“你是……”
“我也是一个时光移民，罗青先生。”女孩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我现在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