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的空间很大，罗青原本是打算给自己一个人住的，但他还是做得够大，除了酒吧的主厅之外，还有储藏室、娱乐厅和另外一个窗户更多、采光更好的客厅。罗青把乔菲带到了主厅，带到了那面巨大的酒柜和吧台的前面。

我应该把她带到客厅去的，那里才是聊天的好地方。但不知道为何，罗青很想和这个“同乡”一起喝喝酒。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遇到同类，他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光移民仍然存活着。叶清泽说过有一些时光移民诞下了后代，他们大都在火星生活，火星虽然不比其他邦安定多少，但在那里边缘人群的生活会稍微轻松一些。

而现在，一个时光移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地球事务总局发布会的人，就坐在吧台前，和叶清泽坐在一起。

绕到吧台后面，罗青从酒柜上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到了吧台上，然后拿过三只高脚杯，“喝红酒吗？”

乔菲愣了一下，“现在竟然还有葡萄可以种吗？”

“欧罗巴商贸会在他们的母星有一块葡萄地，但你也知道，末日前就带出去了。只不过除了地球之外没有哪个地方更适合种葡萄，当然，现在的地球也没多适合……”罗青娴熟地用开瓶器打开木塞，“我在邦联的朋友有一次捎给我的，一瓶的价格顶得上火星的一栋房子。但是我向你保证，它的味道比当年两百多块的便宜货好不了多少。”

把红酒倒进高脚杯，罗青举起一只，轻轻一举，喝了一口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眉毛快要皱成一团了，“你在邦联生活的时间还不长？”

“我是一年前被复苏的。”

“被谁？”

“军情局。”

“又是他们……”罗青无奈地苦笑道，“现在还在关心那些轨道上的冬眠舱的人实在不多。”

“已经越来越少了。”乔菲低声道，“而且已经过了两百多年，有一些已经在冬眠舱里失去了生命，冬眠舱没有那么可靠。最好的办法是定期苏醒，再继续冬眠，不间断地冬眠两百多年，能够存活下来的几率真的很低。”

“但是你存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叶清泽眼神微微一闪，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能开口。罗青知道她要说什么。能够活着当然是幸运的。但叶清泽不是时光移民，她对死亡曾经的渴望也很浅薄。她无法理解那种沉睡了两百多年的感觉……

“你的身体还好吗？”罗青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是想说西维尔氏综合症？”乔菲睁着她美丽的眼睛看着罗青，“没有，就算是在幸运者中我依然算是最幸运的人之一。一般来说，冬眠时间越长，得西维尔氏综合症的可能就更大，但我没有。很幸运……医生说几率万中无一。”

我没有你那么幸运，罗青差点脱口而出，“你一直在找我？”

“自从看到古街的直播之后，我才知道你原来也已经苏醒。”

“等会儿……你喜欢看吗？”罗青低声问，“古街的直播？”

“我很喜欢。虽然我怀疑那是不是有表演的嫌疑，但我真的很喜欢。说起来你也是剧情的一部分，可以具体说一下吗？那真的是纪录片？”

你赢得还是那么彻底，相国。“我不太想谈这个……说正事吧，你为什么想要找我？”

他想不出一个刚刚进入邦联社会的年轻女孩，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的帮助。时光移民是无法融入邦联的生活的，这罗青懂，可是这个女孩是冲着自己和地球事务总局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她所未了的心愿一定也和地球纪元的事有关。

也正因如此，他很期待，但也有点害怕。

“是这样……我听说……地球上的飞翔酒吧可以满足人的所有愿望，只要那个愿望和旧地球的技术有关。”

“没错。”罗青低声道，“我让机械镇帮我放出的消息，但这个消息并没有帮我招揽多少委托。”

“有过一次，你忘了？”叶清泽笑着道，“两个月之前，有个人通过机械镇联系你说他们家里有古地球皇帝的黄金军团。”

“是啊，我怀疑他家里倒是有不少旧地球的童书。”罗青苦笑着喝了一口酒，“正经的委托一个都没有，我希望你是第一个，乔小姐。”

“我的委托的确是和旧地球有关，不过费用……”乔菲的脸色有点尴尬，“我没有多少积蓄……”

一个在全新的世界工作仅一年的人，能有多少积蓄呢？罗青不动声色地道：“没事，你说吧，委托金什么的……给我捎瓶酒就行，或者给她买本书。”

乔菲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低了低头，“谢谢您，您是个好人。我父亲和您一样，都是很好的好人，但他现在远在四光年之外，我希望您能把他找回来。”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罗青眨了眨眼睛，“四光年？”这个孩子疯了，一定是疯了。

“四光年。”乔菲点了点头，“我父亲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即将抵达比邻星。”

“这可真是令人激动的技术突破。”罗青再度沉默了好一会儿，“但这是不可能的，恒星际的星际旅行至少现在仍是神话，两百多年前的人类也不是神明，两百年跨越了四光年，这个速度远远超过了那个时代的航天技术。我是那个时代的科学家，乔小姐，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恐怕你都得失望了。”

她疯了。可怜的人，被无助和盲目冲昏了头脑。自己这是在浪费时间，他现在应该和大熊继续商谈攻打古街的事宜，甚至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还会和白狼一起组织小规模特殊部队潜入古街。但是现在……他只是在浪费时间。他同情眼前的乔菲，但她已经失去了理智。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疯子都会说这句话，“但是我敢肯定，我父亲当时真的被地球事务总局招募去充当殖民飞船的船员了。”

那疯的就是你父亲，罗青有点恶毒地想。

“我父亲是航天局的人的宇航员，那个年代地外殖民地的人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但航天飞船的船员仍然是个热门职业。你应该还记得，有一年地球事务总局调取了大量宇航员，记得吗？”

罗青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有这件事，尽管它什么都无法证明，“记得。”

“我爸爸就是其中之一。”乔菲低声道，“那是地球事务总局唯一一个和远距离太空航行有关的计划，代号是‘野草’，你还记得吗？”

罗青怔了好一会儿。为什么这个女孩会知道那个没有人知道详情的计划名字？在两百多年前，地球事务总局所属的所有计划里，尽管各组之间的信息都基本隔绝，但是罗青多少能够从人员的配给猜得出这个计划大概的方向是什么。只有“野草”……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野草”计划，几乎什么消息都没有，连组内的人员配给都是严格保密的。除了名字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个计划到底要做什么。

“那只是一个废弃的方案而已。”罗青皱着眉头道，“地球事务总局的预算非常有限，‘伊甸计划’的开支就已经让他们吃不消了。其他的计划大部分都搁置了。”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罗青自己心里也在打鼓，真的吗……那“青”是怎么回事？福雷的时光机器又是怎么回事？

“‘野草’计划没有搁浅。”乔菲看着罗青，她的眼睛太好看了，“在末日前三年，地球事务总局秘密发射了十余艘殖民飞船，它们以不同的星系为目的地，船员全部进入冬眠，以百年为基本单位飞行，将人类的种子撒向远方……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人类没有灭绝，地外殖民地从太阳末日中存活了下来。‘野草’计划应该终止，所有殖民船都必须返航，将他们的知识和资源让人类的生活更美好。不说别的，那些飞船上有地球大部分植物的种子库，如果它们回到太阳系，你也不需要喝这种垃圾红酒了。”

“你还没喝。”罗青提醒道。

“我的父亲在其中一艘上面，他的目标是四光年外的比邻星。”乔菲的语气渐渐激烈起来，但音量没有提高，“他没有必要再去远方了，他必须回来，就像他当年承诺我的那样。”

“我很理解你的情感，但你很显然忘记了，飞船回来仍然需要两百多年，还不算信号传递所需要的四年甚至更多时间，我甚至怀疑邦联是否有能力联络四光年之外的飞船。”既然她已经疯了，不如就顺着她的话说吧。

“为了等待我的父亲，我愿意继续进行冬眠。”

罗青的眼皮微微一跳，“在邦联冬眠是非法的。”

“这就是第二件委托。我希望你能在向我父亲的飞船发出信号之后，立即将我冬眠。”乔菲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父亲的纸质版聘书，我一直珍藏着。”

罗青把那张已经发黄的纸张开，的确是一张聘书……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张聘书看了三四遍，在最后签名部分尤其看得仔细。在那个地方，牵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这个名字属于地球事务总局的负责人，罗青这些东亚人都叫他的东亚名字：费边。

这个签名不太可能被伪造，因为普通百姓连地球事务总局的负责人叫什么都不甚了了。而整张聘书的纸张也有地球事务总局独家的防伪标记，罗青已经看过无数次，他知道这张聘书是真的，有一个叫做乔梁的人被地球事务总局的科学小组聘用，这个科学小组的代码是w.w-137，一个罗青从没听说过的代码。

聘书是不会写上科研小组的代号的，不管罗青看多少遍，没有就是没有。他轻轻放下这张聘书，所以它能够证明什么？地球事务总局的确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科研小组，但这种事丝毫不稀奇。乔菲的父亲也许真的参与了这个计划，但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地球事务总局瞒着全地球发射了十几艘太空飞船飞向宇宙深处，太阳系的各大人类殖民地看到地球飞船离开太阳系还都封锁消息，守口如瓶，一点风声都没有外露，这真的可能吗？

“我知道，你还在犹豫。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乔菲淡淡地从罗青手中拿回那张纸，“我们一起去j城，那是我爸爸的飞船发射的地方，也是地球事务总局的总部所在地，在那里，你可以得到真相，而我相信那里的信号发射器仍能工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在j城向我的父亲发去联络信号。”

罗青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j城？”

“j城。”

罗青猛地站起身来，面向酒柜，拿出了一瓶最萌最烈的酒，打开它的瓶塞，也不给叶清泽、乔菲倒酒，反而自己对着瓶口直接喝起来。

辛辣的酒像刀子一样划过自己的喉咙，喝了一会儿之后，他放下酒瓶，看着眼前的客户，这两分钟内他的大脑闪过了太多念头，但他最终还是说：“我拒绝。”

“为什么？”乔菲很意外，她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在看到证据之后还要拒绝，“你——”

“我已经回地球快五年了……过了十二月就能算五年。”罗青觉得自己头有点晕，“而这五年当中，我没有一次回过j城。我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我甚至也是从那里被发射上地球轨道的……但我不想回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乔菲摇摇头。

“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罗青又喝了一口酒，“地球事务总局在完全沦陷之前就启动了自毁程序。所有的记录都被删除，所有的电脑都被物理破坏，这一切都已经被提前做成了预警系统，演练了无数遍。我在进入飞船之前曾经试图联上网络查看，发现地球事务总局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被清空……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又为什么要回去。”

“那里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乔菲坚持道，“我相信——”

“够了。”罗青站起身来，“我有点不舒服，你可以走了。”

“走？”乔菲睁大了眼睛，“你让我走？你不想接这个委托？”

当然不想……该死的，她难道是个瞎子吗？真相有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唯独不是j城，唯独不是那里……罗青在地球事务总局工作了那么久，手痒的时候甚至悄悄黑过总数据库的防火墙，当然事后也被严重处分过……而真正让他震怖的秘密，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写入数据库中。父亲做的那些事，哥哥做的那些事……阿楚……这些事会被写进数据库里？

当然，罗青同样非常清楚，自己在害怕。

“地球事务总局——”

“地球事务总局已经毁灭了，地球现在是无主之地。”罗青再度打断了乔菲。随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你要是不帮我，我宁可一个人去。”

“我会劝阻你不要去，那里距离这里远隔千里。”

“我会在这里买一辆车子。我已经变买了我在火星所有的财产，我没有后路。”乔菲也站起身来，她面前的那杯酒一口没动，“我来错了地方，我也找错了人。对不起。”

“就算你能联络上你父亲。”乔菲回身离开的步伐顿住了，“你也要陷入另一个两百年的冬眠，这种来自未来的希望太过遥远。两百年之后太阳系还有没有人类生存都是个问题，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你就要放弃你所有的生活，这又何必？”

乔菲回过头，从头到尾她都没笑过，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如果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能回来，而你只需要在冬眠舱里等两百年，你会愿意吗？”

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不会回来了。甚至，如果他们真的回来，我也不会觉得快乐。罗青的拳头默默地握紧，而乔菲已经走出了酒吧的大门，将门关上了。

“她还是个孩子。”叶清泽皱眉道，“罗青，这一路非常艰险，她很可能会丧命的。”

“我知道。”罗青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叫大熊派一个人去跟着她，然后把她抓回来，再让杨凯把她送回邦联。”

“你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叶清泽摇头道。

那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真的让我去那个地方？你不懂，清泽，你真的不懂……“你去休息吧。”

“罗青！”

“去休息。”罗青加重了语气，随后低头看着吧台上的三个酒杯发了一会儿呆，“我一个人静一静。”

夜晚时分，机械镇的大市也没有什么声音传来，今天不是开市的日子，正好让罗青有机会安静一下。他坐在吧台，开了所有的灯，流光溢彩把酒杯也染成彩色，罗青默默地喝着酒，一杯又一杯，他想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混沌，但是不成功，纳米机械自动分解并排出了酒精，喝了这么多，他除了膀胱有点涨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

早知道不该编那个程序的。罗青苦笑着想。

大熊和白狼本来想进酒吧与罗青一起商议事情的，但是被罗青拒绝了。罗青现在不想接触任何人，他只想一个人喝闷酒。他在害怕什么？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这么胆怯吗？他现在拥有纳米机械的力量，地球上能伤害他的人少之又少……

但他随即便想起了殷聪，想起了自己在古街的连连失败。我不能让我在乎的人身陷险境，我也不想再去那个有太多回忆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现在自己最关键的敌人是相国，我应该尽快恢复状态，然后与大熊一起——

警报声猛地响起。罗青抬起头，双眼猛地变为银白，将自己的视角切换为外部纳米机械监控器，但刚刚切换，他就看到了一阵剧烈的爆炸，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这爆炸不是从酒吧的能量护盾上发生的。它就发生在酒吧本身。

剧烈的冲击波将半个大厅炸得粉碎，罗青的整个身子都被气浪重重地砸在地上，他听到了酒柜的玻璃瓶碎裂的声音。他想让自己站起来，却看到从烟雾当中走出了无数穿着防弹衣、戴着头盔和护目镜的士兵，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时光倒流了……这些人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穿着两百多年前的人才会穿的军服？而在他们的胸口，罗青更是看到了一个让他呼吸暂停的标志：一个蔚蓝色的地球，被一把剑和一面盾牌覆盖。那是地球事务总局的标志，在两百年前。

无数枪口同时对准了自己，然后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