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萧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特别注意调取了后台的数据查看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至少十几天。

但是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悖论：她本来就在梦里，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醒来”？

这十几日的记忆几乎完全残缺，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破碎的梦境碎片里有很多东西，但她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在这十几日之前的记忆她倒是记得清楚，还有印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她与罗青大吵了一架，随后离开网络，回到了自己的梦境中，但随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怎么回事……余萧看着空无一物的梦境世界，眉头紧皱着，她是整个梦境网络的架构师，装点一下自己的梦境当然也是举手之劳，但现在无尽的空虚反而能够逼迫她思考。这太诡异了，在之前的一百多年，余萧从来都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情。

罗青呢……罗青在哪？上次争吵的起因就是罗青想去那个有“酆都”、“鬼界”、“鬼国”之称的地方，如果罗青在那里沉迷下去，就会永远都醒不来。如果他在那里“惊梦”了，整个梦境网络又会面临灭顶之灾。

现在的关键是确定罗青在哪，余萧接入后台，搜寻者茫茫网络，以及每一台梦城中的睡眠舱，她寻找了很久，但最后却一无所获。

罗青……走了？

她有中控电脑的权限，如果罗青还在梦城的睡眠舱里，那她不可能找不到她。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十几天的时间内罗青找到了他想知道的，然后离开了这里。

他就这么走了？余萧怅然若失地想，两百多年的分别，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余萧还记得自己当初刚刚遇到罗青的时候，对这个同龄人有多么欣赏，他勤奋、好学，天赋也不错，虽然比不上他的哥哥罗池，但是与罗池相比，罗青身上没有那种烙印在骨子里的精英意识。余萧和罗池见过一面，罗池没说几句话就询问余萧的论文发表情况和主要的课题，听到余萧的答案后，罗池脸上几乎露出了不打算掩饰的不屑。在外人的眼中，罗池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天才，也许这是事实，但罗池至少不打算把他的礼貌施加在他看不起的人身上。

是的，在学术界，余萧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天才。而余萧一直觉得罗青和自己一样也都是普通人，她甚至觉得这是他们二人关系进展很快的关键，尽管她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情。看后来因为父亲的原因，她与罗青断绝了来往，其实还有一层缘由，那就是罗青后来与楚欣走得越来越近。

楚欣也是一个天才，就算和天之骄子罗池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更可贵的是楚欣不像罗池那样出身于科研世家，她的家境很普通，这让她几乎变成了一个神话。余萧不知道自己对楚欣有什么感觉，她希望那不是嫉妒，但又隐隐觉得是，尤其在楚欣和罗青逐渐在一起之后。

我只是个普通人。那时候余萧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几乎连她自己都听腻了。不仅是他，父亲余彻也常年游离在学术体制的边缘，没有人喜欢他。父亲最后是因为什么原因激烈地反对原先他也参与研究改进的纳米机械，余萧一直都不知道。

“萧儿，我错了，我以前一直都错了，他们都是骗子，罗家一家都是骗子。”她只记得有一次父亲在喝醉酒之后哭着说，“我害了所有人，我是帮凶……我得救他们，我们得救他们。”

那时候，余萧还不知道余彻想拿什么来救“他们”。她自己都没想到，父亲回头就搬出了一个他很早之前主动提出又搁置了的项目，那个项目就是现在的梦境机器与梦城的雏形。

两百年了……她已经在这样的梦境中生活了两百年，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再要求任何东西，毕竟梦里面什么都能拥有。但自从罗青出现，一切都被打乱了。现在，意识到罗青已经离开了梦城，余萧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剧烈的幻灭感，她当然知道这种感觉有危险会引发惊梦，而身在冬眠舱中的她惊梦之后会很麻烦，需要外部力量帮她重新接入，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她在混沌中站起来，一道门出现在她面前，她是架构师，在自己的梦境中已经熟练到了不需要渲染一些过渡场景就可以直接进入梦境网络的地步。她跨过那道已经无数次跨过的门，来到了那个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蓝天、白云、行人、街道、城市、树荫，这里是永恒的。

但罗青不在这里，他在外面，他在“真实”的世界。

如果在现实世界，恐怕牙齿已经被自己咬碎了吧。余萧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但她最后还是从中控电脑那里调取了一架直升机，直赴她的目的地。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还是那栋熟悉的洋房，这房子两百年来几乎就没有变过，这里的主人却变了很多，但这里却是整个梦境网络里少数几个自己完全没有参与架构的场所。这些年来，余萧慢慢想明白了害怕这栋洋房主人们的原因，但却总是不愿意面对。

虽然洋房的主人换了无数个，但是他们所有人的说话风格几乎都是一样的。

走入洋房，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还是那个熟悉的面孔，以及那些神秘的经文刺青，“架构师，您终于入梦了。”

“怎么回事？”余萧皱眉问道，“我失去意识很多天，到底怎么回事？”

“十六日前，您‘惊梦’了。”亚东淡淡地道，“这让我们很是苦恼，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派了人守在您的冬眠舱，等您平静下来之后再将您接入梦境机器，您的状态很不好，理事会花了很多时间。”

“有这么长？”余萧低下头思索着，“我从来都没有‘惊梦’过。”

“一百多年来，的确没有，这是第一次。”亚东微笑着道，“我们怀疑这和您的那个老朋友有关。”

“罗青……”余萧马上反应过来，“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去‘鬼界’？”

“他去了。”亚东的这句话几乎让余萧呼吸暂停，“但是很遗憾，他什么都没发现，在‘鬼界’游荡了三天之后，他沮丧地回到梦境网络表层，当时您还在昏迷，所以他等不及，只好离开这里，在地面上继续寻找他的目标。”

他的目标……他总是有目标，有各种各样的目标，“好吧……那镇长托付给他的案子呢？”

“他还是认定这和纳米机械有关，但实在在梦城找不到线索，他说如果在别的地方有线索的话，会回来的。”

是的，他会回来，仅仅是为了他的任务。我还能期待什么呢？风风火火地跑到这里来问亚东，其实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真实的世界又怎么样，对我有意义吗？“真实”的人类世界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被毁灭了。余萧长叹一口气，准备回身前往自己的梦境，他不愿意再待在这儿。

“架构师。”亚东叫住了她，“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建造这个世界吗？”

余萧回过头看着亚东。

“我们的祖先和架构师您的父亲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只能存在于这儿。”亚东摊开自己的双手，展示着周围的书架，“这里，一串串代码，一道道刺激人类大脑信号的电流，这才是真正的真实，是至高无上的真实。”

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余萧每次都怀疑那只是父亲的自暴自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您的惊梦让理事会有点不安，他们委托我向您表达他们的隐忧。”亚东淡淡地道，“您是最熟悉这个网络的人，如果没有您的维护和照应，我们将会很艰难。”

“你早就料到我会来？”

“这里是你唯一主动愿意来的理事会下属机构了。”亚东微笑道，脸上的希伯来字母似乎在闪烁，“我们都知道，您讨厌跟理事会打交道。”

“我不是针对他们，一百多年前，你们的祖先组成的第一届理事会就和我合不来。”余萧挤出一丝笑容，“你也知道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罗青……”亚东收起脸上的笑容，“不属于这里。”

余萧沉默地看着他，最后还是移开了目光。

“你和你父亲的心血，这个天堂一样的梦境世界……”亚东翻开手上的书，一个罗青的3d投影模型出现在上面，“还是这个男人，你这生唯一的朋友，你总要选择一个。”

余萧使劲看着那个全息模型，深吸一口气，“你也知道的，我的身体哪儿都去不了。”

“这不是关键。”

的确不是，罗青说过他可以治愈“西维尔氏综合症”，“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他迟早也会死，而且他也从来不属于我，他不属于任何人……”我在说真心话吗？“但是这个梦境世界，是我和我父亲的。这个网络的底层有我的梦境素材，第一个版本的梦境网络甚至是在我的梦境基础上建设起来的，就算版本已经更新了无数次，这个系统的底层代码里依然有一些我的大脑意识，我的权限甚至部分独立于中控电脑……我就是这个系统，这个系统就是我。我可以想象没有罗青的日子，过往的两百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没办法想象没有这个梦境网络的日子……”

亚东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浮现，“我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我想理事会也会高兴的。”

让他们高兴去吧。余萧现在最需要的是回到自己的空间里做几个梦来转移注意力，刚才的那段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对了。”

她看着亚东，但其实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盯着那本书投射出的全息模型，“冬眠舱只能推迟我的死亡，理事会应该知道，我迟早是要死的。我死的那一天，梦境网络可能会发生动荡，甚至会出现‘惊梦’。”

虽然大量的底层架构是由“鬼界”的那些老年人提供的，但梦境网络的底层代码里仍然有自己的一部分意识，要是自己死了，梦境网络也会受到重大影响。

“我们早有准备。”亚东点点头，“损失很大，但我们必须承受，最多花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就能重建梦境网络。”

“到时候，你们又能找谁来代替我的位置来守望这个系统呢？”

“也许图书馆管理员这个闲职会接替，但这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有可能是我的继任者，或者继任者的下一任。”亚东淡淡地笑道。

想必他也会有神秘莫测的笑容，和那种机械一般的口气，“所以你看，这个系统好像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永恒。”

说完这句话，余萧对亚东露出一丝苦笑，回身离开这栋洋房，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