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宇再次见到刘准时,她看到的是一个羸弱不堪的孩童。
袍服早已经撤下,他现在穿的只是简单的麻服,头顶的巾冠也不知去向。原本一双精致白皙的手已经变得污浊,整个面部也已变形,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是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帝。
萧宇端详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无限悲凉。
距离那天已经有大半年了,尽管父亲没有向这个十三岁的孩童动手,但是刘氏宗亲却大受残杀,除了宋武帝刘裕的族弟刘遵考之子刘澄之与司空褚渊关系匪浅,估计可逃得过一劫外,其他久居深宫的刘氏子弟恐怕难逃毒手。
这真是个黑暗的时代啊……就如建康的雨,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什么时候会停。不幸中的万幸,建康至少还阴晴交加。而自己呢?还有晴天吗……
她走到门前,伸出右手,探了过去。
“公主!”身后卫队一片哗然,一名亲卫连忙下马跪在地上说道,“公主不可!此乃……”
萧宇回头冷冷地望了他们一眼,领头的亲卫顿时不敢出声。
“本宫知道这里是哪儿,用不着你们提醒。”她冷笑一声,对着身后的卫士们道,“你们站在这里,休要妄动一步!”
亲卫们只能伏地称是,不敢再出一言。
萧宇收回目光,伸出手去,触手所及的是一道粗糙干燥的木门。
她定了定心神,手上用力。
门开了,“吱呀”的摩擦声让人听了汗毛倒竖。萧宇踏步走入,笏头履踏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十分不安。萧宇没有顾及身上宽大的两当衫,直接走向狭窄的室内。
听到声音的前代皇帝缓缓抬头,看着来客,眼神中一片茫然。
萧宇也看着他,看着他落魄的神情,无神的双眼,粗简的衣衫。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当初面对王敬则时的决绝与愤然,甚至没有了绝望,剩下的只有麻木。
萧宇目光闪动,连呼吸都静止了。
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将这个无助的孩子压垮,身为工具的事实与身为前任皇帝的自尊已经几乎将他逼疯。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萧宇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也可以见到。
在……在这里?
如微波荡漾般,空气中一阵颤动,波纹从空气中荡出,在萧宇的眼中成为一圈一圈的波纹。
萧宇生生愣了片刻,然后,看了看刘准。
“放心吧,你不会死的。”
萧宇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如同逃离一般。
众卫士看到她出来,皆松了一口气,当下纷纷抢先上马,只有为首的亲卫行动迟缓,慢慢地站起来。
萧宇向着他微微一瞥,突然再次愣住了。
亲卫缓缓地抬起头,不紧不慢地将脸庞抬高,正迎着萧宇的目光,这是一个冷峻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萧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柔和,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有点僵硬的微笑。但是下一刻,他就重新低下了头。萧宇在原地思索半晌,她到底在哪看过这个人的脸?半晌之后,她苦笑着摇摇头,走向别处。
转眼,又是好几个月过去。
建康的雨,原本是暖湿宜人的,这两天却十分阴寒,仿佛针入肌体,让萧宇失去了在室外游玩的乐趣。
而且周围的婢女都不愿萧宇再出门,她们都说自己很久以前在夜晚的出行中昏迷不醒,神情呆滞,就像中了邪一样。父皇也三番五次地警告,不要贸然出门。
骑不成马,让萧宇十分痛苦。她的心情也逐渐阴郁起来,上次父皇来告诉自己驸马的名字,她竟然无端恼怒,和父皇吵了两嘴。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驸马”,萧宇心中就有无穷的不安。
父皇给自己选的驸马叫王彬,是名士王僧虔的儿子,也和他父亲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尽管没有见过面,但据说也是一个风流名士,容貌俊美,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似乎都是一个完美的夫婿,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父皇提到他,萧宇脑海中总会想到那个在阴暗的房间中关押着的,无助的小孩。
她每次都讪笑自己,他是个废帝,还比自己小两岁,而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他会死的。
现在刘氏完全被屠戮殆尽,一年前刘准被拉下皇位后,对刘氏皇家的屠杀就开始了。父皇留了刘准一命,但刘准活着一日,父皇的宝座恐怕就坐不安稳,虽说只是一个对自己完全没有威胁的小孩子,但杀了,总比不杀的好。因为世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孩子是曾经的皇帝。人的记忆,也是不准确的。
她忽然下了一个决心。
这个决心也许会让平时的自己害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竟然觉得可以完全把这件事摆平,没有任何失败的可能,似乎她是整个天下的君主一般。
她缓缓踏出了脚步,丹阳宫外人喊马嘶。
萧宇傲然立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乱成一团的宫道,自己带来的禁卫军已经和丹阳宫的守军战在了一起,她信马由缰,马蹄所及之处,所有人无不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传皇上旨意,招前帝刘准入宫,拦者,杀无赦!”
身边的禁卫军纷纷叫道,而面对这漏洞百出的借口,对方竟然没有丝毫反驳,只是进行着顽勇的拼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方的防线逐渐崩溃。
萧宇本能地觉得似乎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她却无法说明。只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完全不合逻辑。
只有一件事她很确定,那就是她终于可以救出那个男孩了。那个命运无比黑暗的男孩,终于可以被自己拯救。
那道木门,也快到了吧。
她欣慰地笑了。
笑着的她,根本没有想到,片刻之后她所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血已经流了一地,污浊的地板已经完全被染成了紫色,萧宇站稳了身体,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紧紧握住双手,用最大的力道呼吸着,似乎这座禁锢了刘准的房间也禁锢了空气。
刘准那粗简的衣服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这个伤口贯通了衣服下那稚嫩的肉体,血正汩汩流出,还在加深着房间的颜色。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跪在了刘准的面前,用颤抖的手捧起那张精致的脸庞。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皇帝的脸,他的脸是那么秀气,那么苍白,那么……惹人怜爱。
这一刻,她竟然感到了无比的心痛。
就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王,命运,还是无法扭转吗?
她紧紧地抱着那个与自己几乎素不相识的稚嫩生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尖叫。
尖叫声让整个丹阳宫都安静了下来,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了。
接着,身后的士兵忽然让开了一条路,萧宇听得一声惊呼:“驸马!”是王彬?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是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萧宇回过头,看向从未见过面的未来夫婿。紧接着,她呆住了。那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穿着一身两裆铠,手里还握着一把仪剑,俨然一副武将打扮。但是他的脸,却无比熟悉。
萧宇双眼发直,不知看了多久,才喃喃地从嘴里道出两个字:“罗青……”
紧接着,风暴将一切吞噬,把这二人拖入深渊。
当萧宇再次醒转时,她面对的是一个地狱。
酷热的狂风肆虐着大地,风沙将一切掩埋,整个天空仿佛在燃烧,周围没有任何人迹。
只有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无比熟悉的面孔,嘴角露出苦笑。
“你不是罗青,对吧?”萧宇闭上眼睛,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是余萧,我父亲叫余彻……
“没错,你还没能把罗青找出来,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刺激你。”余萧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张脸变成了一个她没见过的男性,看起来英武非常,“我是杨凯。”
“你们……情况怎么样了?”
“很多人在追捕我们,只能靠福雷的纳米机械掩护,打一枪换个地方。幸亏在之前连接的时候我擅自查到了你的位置,再通过黑进中控电脑的数据库,才知道了你的线路是哪一条。这次刺激成功之后,我们会尽快向你的位置赶,我维持不了多久,有一个很强大的程序正在不断阻止我。你现在苏醒之后,还能不能继续调查罗青的位置?”
“不行,我已经被切断了所有权限,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余萧尽全力让自己想起更多的事情,“亚东……亚东他已经更改了我梦境机器的设置,‘故事’程序会不断运行,你现在的刺激也无法让我‘惊梦’,我现在已经不能通过‘惊梦’醒来了。”
“那怎么办?”杨凯看着余萧,他的眼睛里没什么情感,但也能看出一丝焦虑。
“拔插头……”余萧轻声道,她的记忆正在迅速流失,“找到我的冬眠舱,解除冬眠状态,拔掉梦境机器的插头……”
她也不知道杨凯听清楚没有,眼前的一切就又消失了,然后迅速有很多事物重新开始组建。我刚才在干什么?我是谁?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下一秒,她就是另一个人了,没有转折,没有突变,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自然,就像梦一样。
洪水滔天。
整个河道已经被完全淹没,巨浪涌起一波又一波,仿佛巨兽的咆哮般响彻天际。山头上,姒文命沉默地看着下方的洪涛,久久无言。
伯益站在他身后,在伯益身边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是伯益的女儿嬴萧。
“师尊,公在河北平原广开凿井之术,使百姓耕田不受洪涛肆虐。”大禹开口道,“但是这河域之中,公能否助我平定?”
伯益嘿嘿一笑,“尽吾所能。”
嬴萧微微一笑,忽然拿出一块兽骨,坐在地上用石刀刻着什么。
“这……”禹微微一愣。
伯益爽朗地仰天长笑一声,“吾甚爱花草鸟兽之类,亦爱绘制地图,唯有手拙。吾女甚长此道,故多助我绘之。”
姒文命也笑道:“此女甚能。”嬴萧微微一笑,没有抬头。她不想抬头,她只想画下去。因为她知道,她帮父亲画出的,写出的,正是《山海经》。
萧宇摊开一捆竹简,放在地上仔细研读。她的父亲正坐在旁边,目光深邃。门外是呜呜的风声,营帐外几百里,就是战场的所在地。
萧宇可以感觉到父亲紧张的心情,她看到父亲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略微一瞥,萧宇发现父亲比以前又多了几缕白发。
这么多年,父亲跟着刘季征战,为他出谋划策,也太过操劳。
但这次应该没有大碍了,项籍已经被围困垓下,虽然日前传来军报,言项籍率残军突围,诸侯军派轻骑追赶,不知结果如何。
父亲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一部书,但是萧宇看得出他根本没看进去。
忽然,帐门被猛地拉开,吓了萧宇一跳。
浑身是土、面容憔悴但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夏侯婴站在帐门前,他的疲倦难以掩饰双眼中放出的激动。
“夏侯?”父亲站起来,“怎……怎样?……”
“成功了!”夏侯婴大叫起来,“我们成功了,项籍身首异处,我们赢了!”
一片混乱。萧宇不太记得接下来的事情,她只记得狂喜,尖叫,激动。她轻轻地笑了。因为和平终于到来。她可以不用担心与亲人分离了。
她站在宫门前,身后便是久负盛名的未央宫。
她已经被封在石邑,即将赶往封地。
也许,离开这座奢靡的宫殿,是件好事吧。
母亲又能在这里,支撑多久呢?
她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石邑公主刘霄,从今日起,淡出汉家,也许她不会在历史上留名,更不会牵涉进暗潮汹涌的宫内斗争。
是的,她一直喜欢逃避。
帐外听得见大雕的长鸣。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从座上站起来。
世人皆知自己名唤萧绰,却不知自己本唤萧宇,景宗选妃时,听得自己的名字似有“宇内萧条”之意,方才改了。
她还记得景宗皇帝爽朗的笑容,冷峻的眼神,以及他在每次发病时的喘息。想来,已经二十二年了……
就在三个月前,辽军势如破竹地攻入宋国地界,终于逼迫中原皇帝在澶渊城与辽国签订盟约,向辽国每年进贡岁币三十万,在边境互市,双方结为兄弟之国。辽国的贸易和粮草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
她欣喜地笑了,她以一个女人之身,成功将大辽的处境逆转,让大辽的生命得以延续。如果她的能力再强一点,就好了……
大雕的长鸣已经远去,她深深地一叹。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花。
一个男人凭空出现,坐在自己面前的空地上,他周围还有好几个人,有年过六十的老人,有青春貌美的女子,也有看起来颇为年轻但却有些邋遢的文弱男子。他们都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改天我带你去拜访一下余教授吧,你当年和他的女儿很要好的。”那个老人笑着说。
“余教授?他也在这里?”
“‘天国’容纳了所有那个年代的人类,所有人都在这里。”
“那余萧呢?她也在这儿吗?”
是的,我在。只不过我们不在同一个梦里。
余萧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没等她有什么反应,一切的一切又全部消失,她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海水当中,海水充斥着她的口,她的肺,她张开嘴想要呼喊,却只有更多的液体涌进嘴里。
猛地,有人拉了她一把,当余萧大口呼吸着空气,咳嗽着把嘴里的液体呕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人轻声道:
“终于找到你了。”
梦终究还是会醒的,就像故事总会有个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