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似乎传来隐隐的雷声，但是罗青没有在意。
在这个全新的天地，他几乎得到了失去的一切。父亲、兄弟、恋人、朋友，还有末日抹消掉的那一百亿人类，他也摘除了这种灭绝压在自己头上的负罪感，他甚至已经开始忘记在进入这个“天国”之前的这几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而周围的亲朋好友们也从没问起过。
为什么他们不问呢？罗青一边喝着酒一边想，这是纯正的末日前地球葡萄酒，在这瓶酒的旁边还有很多佳酿，从威士忌到老白干应有尽有，比他酒吧里那些没味道的酒糟要好喝得多。
其实也不全是酒糟……罗青突然想起了杨凯从邦联带回来的那些酒，欧罗巴商贸会还有一座葡萄园，酿出来的酒其实还是可以的，还有机关镇大市上有一些土酒也别有风味。
我在想什么？罗青愣住了，低头看着酒杯里的红色液体，这些都已经是历史了，我如今在这个“天国”……这就是父亲当年的梦想，我一直都错怪他们了……
真的吗？
罗青缓缓放下酒杯，双手手指交叉放在大腿上，他突然间没了胃口，桌子上除了佳酿还有很多佳肴，鹅肝、炖乳鸽、鱼子酱、烤乳猪和各种各样肉类摆了满满一桌，这些食物都是现在的地球难得一见的，飞禽现在还能吃的几乎没有，猪也几近灭绝，现在没灭绝的也变得异常凶猛，五方大山有一个猪圈，它的主人每天几乎都在刀口上喂猪。海鲜什么的更是想都别想，海里有什么诡异的凶猛生物就连地球本土人都没人知道，海平面大涨淹没了大部分陆地之后，就算是临海的城镇也很少出海打渔，实在太危险了。
这里什么都有，新鲜的果蔬肉类、甜美的空气、熟悉的人……我爱的人。罗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这里的一切已经够好的了，我还在幻想着什么呢……
脸上痒痒的，罗青睁开眼睛，是楚欣站在罗青的椅子背后，垂着头看着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落在罗青的脸上。
她看起来真美，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很美，罗青一直以为他已经没法再重新见到她。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好。”罗青伸出双手，捧着楚欣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很好。”他重复道。
没必要重复的，他在心里想，你还是在犹豫。
“爸让你去见余教授，你见了没有？”楚欣淡淡地问。她已经把父亲叫“爸”了。
“还没有。”罗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去，潜意识里总是想拖延这件事，他拉着楚欣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下，“我想有时间的话，出去走走。”
“这里有好几座山脉，每座都别有风光，你可以给爸说一声，让他开车带我们去。”
“除了山脉呢？”罗青突然道，“这个镇子里只有我熟悉的人，剩下的一百亿人类在哪里？”
楚欣顿了顿，“你也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类总是喜欢找自己熟悉的人抱团。‘天国’里还有其他的聚落，和我们的性质差不多，也有大城市，你如果想去看的话，我们也可以带你去。只不过那没什么意思，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我们是自然而然地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他们也是一样。”
“我想去他们那里看一看。”罗青低声道，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是会腻的。”
“和我在一起也会腻吗？”楚欣笑着看向罗青。
罗青笑了笑，“你当然知道不会。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觉得不舒服。”这是事实，他与楚欣的恋爱并非无话不说，而是相反，他们两个人之间除了工作状态时之外几乎不讨论什么，罗青坚信楚欣与他是心灵相通的，不需要语言的矫饰，他们能够完全理解对方。
但后来，他好像发现自己错了。
“罗青，父亲他们在猎鸭，你怎么不跟着去？”
罗青回过头去，那是哥哥罗池的声音，看到面无表情的哥哥，他的情绪也有些复杂，“你不是也没去吗？”
“我只是懒。”这是哥哥的口头禅，他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这乳猪都快凉了，你也不吃。”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刀叉，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他就是这样的……罗青淡淡地看着罗池，他从小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他的天赋放在那里，就算自己再刻苦，似乎总也赶不上他。在家人面前的他是这样的，但在外人面前，他会伪装成一个完美的天才模样，他习惯了扮演这样受万众瞩目的角色。
“上次我见到有人假扮你。”罗青突然道，“他扮得很像，不过我一眼就识破了。”
“哦？”罗池眼下嘴里的肉，“为什么？”
“你不可能对我那么温柔地说话。”罗青淡淡地道，说完之后，似乎是为了舒缓尴尬的氛围，他笑了起来，楚欣也陪着笑了会儿，就连罗池都苦笑两声。
“恐怕你对你亲哥哥有些误解。”他摇头道，“我是一直很看重你的，你的努力我也都看在眼里。但你也知道，我不太能表达我的情感，如果你觉得我不关心你的话，那可真是让我伤心。”
“这个我倒是能为他作证。”楚欣淡淡地笑道，“在这方面，我可能比你还要了解你哥哥。”
罗青心中一暖，微微笑了笑，他重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就当敬给你吧，老哥。”就算你以前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至少你现在也说出来了。
这时天边又是一阵雷声，但是天上仍是一片蓝色，几乎看不到乌云，罗青不知道雷声是从哪里来的。“我去通知一下爸他们快点回来。”罗池擦了擦嘴和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身走向房屋，那里面有电话，听说基站是林峰和父亲一起手动搭的。尽管“天国”其实有很充实的仓库，里面什么都有，最近的一个仓库就在两三公里外，但父亲还是执意自己动手。
“罗青。”罗青再度听到了楚欣的声音，“这里很好，我们好不容易团聚，就在这里慢慢生活吧，你别想那么多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的。罗青看着楚欣的眼睛……那双眼睛和自己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太像了……
我在说什么？罗青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说“太像了”这种话，她就是楚欣，当然会一模一样。
罗青顿时又失去了胃口，把桌子上的酒杯推远了一点。
“罗青。”楚欣握住罗青的手，“刚来到‘天国’的时候，的确有点不适应，但是很快，你就会完全满意这里的生活，你会的。”
我会吗？罗青正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楚欣的脸色似乎有点异样，刚刚的那一瞬间，楚欣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那个手里拿着枪的，脸上有诡异微笑的幕后黑手。
尽管只闪烁了一瞬，但罗青还是猛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楚欣吓了一跳。
但与此同时，罗青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它在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但罗青就是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
接着，天边忽然传来一阵耀眼的白光，一轮巨大的太阳出现在半空当中，白得近乎透明，它遮蔽了大半个天空，而在那轮白色烈日之下，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火焰像风一样扩散，就连罗青自己的血肉都开始脱离、掉落。
他回头看去，楚欣还坐在那里，只剩下半个身体，她的眼神可怕至极。
“这是一切的宿命，一切。就算我们死了，还是无法避免。”
但接着，一切就都消失了，甚至连白色的太阳都消失了。罗青忽然感觉到一阵窒息，他猛地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接着，舱门缓缓开启，他看到了机械感十足的穹顶，听到了远处开枪的声音。
我在哪儿？我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当中？
原来我也知道刚才是梦啊。
罗青苦笑一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但他不愿意走出来，那个梦实在太美好了，没有罪恶感，没有空虚感，一切都补满了，但那同样是一种空虚，一种自欺欺人的空虚。
可是现在，看着穹顶上冰冷、严密、不见天日的机械框架，罗青竟然怀念起那种自欺欺人的感觉。这很可怕。
他爬起来，就像从棺材里重新复苏，让他惊讶的是，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很多人也一样从睡眠舱里爬出来，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一瞬间，罗青一下子懂了，他们“惊梦”了。不对，不仅是他们，整个梦城都“惊梦”了。
唯一能让整个梦城“惊梦”的方法……就是在“鬼界”惊梦，刚才难道是自己惊梦了吗？还是说有人帮了自己？
是谁干的？除了余萧，罗青想不出第二个人选，她是为了救自己吗？罗青现在想起了当时与余萧分别时的争吵，罗青当时埋怨她沉溺梦境，余萧则怪罗青太过冒险，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现在，罗青似乎能理解当时余萧的心情了。
但他还是必须站起来，余萧亲手毁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梦境，只是为了救他，他不能辜负。
更何况，他现在要对付的是余萧最厌恶的纳米机械。
他看到了三个纳米机械生物，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看到了白狼、蓝山、杨凯和……福雷。这个组合让罗青非常诧异，但他们毫无疑问是来救自己的，他们正在为了自己的性命而赌着自己的命。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罗青心中一热，两眼放出白光，释放出体内的纳米机械，他猛地跳出睡眠舱，向离他最近的那个纳米机械生物冲去，它已经凝聚起很大的规模，但对自己的背袭并没有多少防备，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罗青已经冲到了适当的距离。
雾气核心的那人回过身来看着罗青，那是一张罗青很熟悉的脸。
“三号，果然是你。”罗青一下子就明白了，之前在梦境网络当中镇守鬼界入口的也是他。
三号猛地一咬牙，纳米机械在他身边猛地聚集起来，尽力缩小纳米机械的空间范围，但是已经晚了，罗青已经将两根导线连接在了三号的纳米机械上，只要引导着让三号吞噬“该隐”，罗青就能和上次与福雷战斗一样，重新格式化三号体内的纳米机械。三号之前让纳米机械的范围太大，很好抓住，就算他现在收缩，也已经晚了。
但是让罗青吃惊的是，自己抓住的那一大部分纳米机械竟然与三号直接失去了联络，他竟然采取这种断尾战术，主动放弃那部分的纳米机械。接着，三号猛地向另外的方向奔去，他竟然逃跑了。
看来地球事务总局已经看破了我的战术。罗青皱着眉头想，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追的时候，他看到了杨凯和福雷，连忙冲过去。
他们的怀里还抱着余萧。
现实当中的余萧看上去那样瘦弱，几乎不像个活人，他冲到余萧身旁，启动早就准备好了的程序，大量纳米机械源源不断地通过余萧的五官进入身体，这是罗青预先编设的对“西维尔氏综合症”的应急程序。
“抱歉，我知道你讨厌这些东西。”罗青叹着气低声道，“但我没办法。”
但有一点，余萧没有说错，这确实是暴君机器。
当注入纳米机械完毕之后，他抬头看了看杨凯，几乎不需要说什么，他微微一笑。但让他惊讶的是，杨凯在沉默一会儿之后，才对罗青的微笑作出回应，拍了拍罗青的肩膀，却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他怎么了？罗青正在疑惑，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回过头，看到一副恐怖的场景。每个睡眠舱的管道中都弥漫出一股薄薄的白色雾气，刚刚从睡眠舱里爬出来的梦城居民，现在每个人都像木偶一样坐在原地，纳米机械控制了他们。
这么巨大数量的纳米机械……恐怕这个就是地球事务总局和梦城背后的正主了。
紧接着，地面传来一阵震动，罗青、福雷和杨凯差点站立不稳，“怎么回事？”
“他们恐怕把梦城开上天了。”杨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冷静克制。
“飞上天？”罗青却近乎嘶吼，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点。接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我只能提前‘归化’了，启示录酒吧之主，架构师，很遗憾。”
“亚东……”罗青愣了一下。
“请叫我亚当。”那个熟悉的声音竟似乎发出笑声一般，“伊甸园里的亚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