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资料显示。”岑岳听着罗青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无远弗届，“‘熙雍’计划制造出了数量不明的实验品，似乎离最终完成已经相去不远。但是所有的数据都在同一天中止更新了，就算我不说，你应该也能猜到那是什么日子。”
一个我没有经历过的日子。岑岳淡淡地点点头，他知道罗青在说末日，末日摧毁了一切，自然也摧毁了这里的研发工作。说实话，这个研究设施还能运行这么久，甚至这些植物化生命竟然还能留存到现在，都算得上是奇迹了。
所以就连自己身体里的这玩意儿，都是这些地球上的老爷们制造的吗……他们炸了太阳，他们造出纳米机械，他们造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他们没办法拯救任何东西，那他们做的这些努力都有什么用呢？看着罗青，岑岳觉得自己站在这儿是个错误的选择，知道了这些事对他毫无帮助，甚至更加强了他的绝望感。
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夜很兴奋，从来都没有过的兴奋，“你在想什么？”他在脑海里问夜。
“这些都是重要的资料。”夜的回答显得有点官方。
“所以你就可以拿着这些资料的提示来改造我的身体了对不对。”岑岳觉得内心燃起了一团火，“你难道不觉得讽刺吗？你费了那么多心思想要复兴的种族，竟然就是人类。”
人类……人类。岑岳咒骂过无数次夜所谓的“种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奇怪的物种，为什么要用剥夺别人生命的方式来重建自己的文明，还是用这种寄生的方法，从内到尾彻底摧毁一个人。他怎么都想不到，夜自己都遗忘了的“种族”，竟然就是人类自己。
“这是我的责任——”
“被这些高贵的地球人设置好的责任，你难道也想要？”岑岳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溢出内心。
“我没有选择，正像你也没有选择。”
不，我有选择，只不过被你杀死了，被你们……岑岳咬着牙，罗青说的话他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为什么到头来，他还是逃不开这些人为自己规划好的命运？他已经受够了，这五个月的时间他受够了孤独和虚无的折磨，每天只能抄一些自己年轻时爱读的诗，但他记忆中的诗迟早有一天会被抄完，正像自己现在的生命。抄写诗歌是他唯一的反抗方式，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犬儒的反抗方式了。
“所以，这就是我手头的全部资料。”罗青冗长的解释终于说完了，“也许其他地方还有更多情报，尤其是j城，但是很显然，那个地方现在谁也进不去。”
“所以呢？”岑岳冷冷地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解决真正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罗青似乎愣了一下，“我？”
“你。”岑岳看着罗青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他生厌，“你打算怎么做，如果我体内的‘夜’真的是一种你刚刚所说的液态生物计算机，那它就是旧地球人的重要遗产，你想要吗？”
“我……”罗青愣住了，竟有点张口结舌。
“我的生物质对你的长期寄生已经大大改变了你的身体，如果我真的离开你，你会马上死掉。”在脑海中夜提醒自己，但岑岳不在乎，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这东西不属于我，它的归属权应该由你决定。”半晌之后，罗青低声道。
又来了，地球人虚伪的那一套，仿佛总是给了别人选择，但其实什么都没给，“你搞清楚，它现在是我的主人，而不是反过来。”
“你希望我帮你剥离它？”
“原本想的，但知道这个鬼东西是你们地球人造出来的之后……”岑岳冷笑一声，“我就不想再管了。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你会怎么做？”
“我……”罗青看了一下岑岳，然后迅速挪开目光，“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涉，清泽还在生我的气，一旦我开始了，那就……”
岑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和我也差不多。”
就算他是地球人中的精英，就算他现在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又怎么样呢，看着他脸上迷茫的神情，岑岳觉得实在没有和这个人继续聊下去的必要，“我要走了。”
“我们留在这。”夜突然在脑海中说。
“我说……我要离开。”岑岳故意用嘴说出这句话来，而不是在脑海里想。
“你的身体是我的。”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我现在必须留在罗青身边。”
“那你就附在他身上吧。”岑岳冷笑一声，“去啊，没人不让你去。”
“他体内的纳米机械与我正好相互克制，是不可能附在他身上的。”
“那就别怪我。”岑岳回身离开，但刚刚踏出两步，还没有听到罗青他们的挽留声，他的脚步就停下了。
岑岳浑身颤抖着，他正在和自己的身体搏斗，这是他这辈子最费力的一步，但就算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他还是不能迈出去。我当然知道我的身体不是我自己的，但我忍不了了。他感觉到一阵黑雾从自己的体内浮起，夜真的很看得起自己，又或者它要给自己点颜色看看。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有种你杀了我啊……
“岑岳，你冷静一下。”罗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而岑岳自己却缓缓再度回身看向他，这时岑岳才发现，那个叫做“鬣狗”的植物化人类已经伸出了很多条藤蔓对准自己，他们以为我要对他们动手？真是可笑，我唯一想要杀死的只有我自己。
“我的身体现在不属于我。”岑岳冷笑道，“它想留在这，它对你有特殊的兴趣，罗青。”
罗青缓缓皱起眉头，似乎过了一会儿才理解岑岳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岑岳冷笑道，“如果能把我这五个多月遭受的痛苦转接到你身上就好了，罗青，然后你就会放下你的傲慢和无知，了解到自己有多么深的罪孽。”
我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岑岳在心里想道，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可以承担自己所说的那么多罪责吗？还是仅仅因为他是自己唯一可以找到的旧地球人？岑岳不想知道答案，他现在拒绝理智。
“抱歉……”
岑岳猛地抓住了罗青的衣领，凑近他的脸，他感觉到周围的人都用藤蔓对准了自己，但他不在乎，“再多说一个‘抱歉’，我就杀了你。”
他在撒谎，他连自己都杀不了，还能杀谁呢？再说了，想要杀人，也必须经过夜的同意。他什么都不是。
当他再度回到地面的时候，他只觉得冷。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他抬头看了眼夜空，乌云遮蔽了星空，连月亮的光都黯淡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罗青、青和鬣狗还跟在自己的后面，他回过头，骂道：“滚远点。”
罗青他们停住了脚步，岑岳听到了罗青的声音，似乎在说“让他静静”之类的，岑岳冷笑着，他不需要冷静，现在这样就挺好。
走到一条无人的街道上，他默默地坐在街边，这里至少还有一点过往的人类世界残留下来的味道……但也只有味道而已。说来奇怪，虽然自己那么恨地球人，但他真的不讨厌地球。这里毕竟是他的第二故乡。
他想起了一首诗，一首以前他总觉得是情诗的诗，现在想起来，竟然充满了恐怖。
“别说了，我的朋友，
独自在这死亡时刻的孤寂中，
充满生命之火——
这遭毁烬的白昼嘴纯粹的继承者。
水果的枝芽自太阳落在你身色的外套上。
夜的巨硕的根
自你灵魂中迅速生长，
隐藏在你体内的事物再度显现，
所以你新生的蓝而苍白的人群，
获得滋养。
喔，华丽、丰饶而迷人的奴役，
轮流以黑色与金色绕圈转动：
上升，引导并拥有一个创造，
生命如此丰富以致花朵枯萎，
而且充满哀伤。”
“聂鲁达。”夜的声音突然想起。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岑岳冷哼道，“但你理解不了。”
“我可以尝试。”
“又有什么必要呢？”岑岳摇摇头，一阵风吹得他缩起身子，“反正我迟早要变成你的食物。”
“你是我改造的对象，我们会合二为一。”
我不愿意。岑岳深吸一口气，但从小时候开始，我从来都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你没必要这么生气，现在所有矛盾都解决了，你复兴的是自己的种族，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夜，我有时候挺喜欢你的天真的。”岑岳苦笑道，“你可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倒是很乐意把地球人看作‘自己的种族’，但他们可从没这么觉得。”
夜似乎没有听懂，或者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索性保持了沉默，它总是这样，也不该说它脾气好还是蠢，每次岑岳想要和它争论的时候，它都不会接招。岑岳只好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地球太空理事会控制了地球之后，就不断向外扩张，建立新的殖民地，慢慢的，地外人与地球人的分野就形成了，地外人不仅没有接种纳米机械的资格，也不能在地球拥有合法的生活权利，毕竟，一百亿人已经够多了。”
这些事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在那个年代岑岳也从没抱怨过，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比那个时候还要恐怖，更无力。
“所以你才讨厌罗青？”
我还讨厌你呢。岑岳一边摇头一边站起来，“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说来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夜对话，也是他第一次跟夜谈起自己的事，夜比他想像得更要有耐心，反正对它来说，这些也无非是可有可无的情报吧。
“你摆脱不了我的，岑岳。”夜的声音再度传来，“你的牺牲不会白费，你想过没有，这也许是你最大的价值所在。”
“谢谢了，但我宁可什么价值都不要。不过你好像也没给我拒绝的资格。”岑岳笑着叹了口气，他现在心情平稳多了，也许自己真的该去问问罗青有没有什么既能抽出夜又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方法。但在那之后呢？他又该做什么？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猛地打在岑岳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遮住自己的眼睛，同时听到了体内夜的一阵惨叫，它害怕阳光，但是这不可能是阳光，刚刚天都还黑着……
“岑岳！快跑！”夜的声音竟然有些急促，但是岑岳还没有反应过来，两条有力的手臂就猛地架住了自己左右手，以几乎把自己抬离地面的力气飞奔着。
怎么回事……岑岳完全是慌的，夜也连忙接过他身体的控制权，用尽力气挣扎着，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架住他的两个人仿佛机械人一般，拥有自己的肉体无法企及的力量。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感觉自己掉在了地上，周围的光芒也暗了一些，夜连忙从自己的身体里冲出来，但是下一刻，一道耀眼的光就再度照在岑岳的脸上，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
当他的眼睛稍微适应一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舱室当中，看上去像是某艘飞船。他面前坐着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些落魄，但眼神却格外犀利的人。
“我是来救你的，时光移民。”那个人淡淡地道，“把你从那个伪善的启示录酒吧之主手里……还有你体内的怪物手里拯救出来。”
什么……他在说什么？难道是自己的幻听吗？岑岳仿佛在听一门自己完全不懂的语言般，出神地看着那个人。
“你可以叫我二号。”那个人弯下腰，凑近看着自己，“当然，你也可以叫我的真名，周仁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