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的颠簸让岑岳难以集中注意力，但是最让他觉得难以集中注意力的，还是那道迎面打在他身上毫无死角的光线，这光线是从一个机器当中发射出来的，光源有很多个，被许多机械臂，周仁希给岑岳安排的位置在舱室的正中，很明显不希望留一点死角。

“‘黑神’害怕阳光，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看着岑岳疑惑的眼神，周仁希淡然地解释道，“我的船上还有一些技术人员，我让他们做了这个东西，可以模拟太阳光，没想到真的有用。”

夜虽然现在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出现在体外进行战斗了。但就算如此，周仁希还是很小心地不接近岑岳。他仍然在害怕他口中的“黑神”，他当然应该害怕。

但是岑岳似乎从周仁希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让他不适的感觉，他说不出是为什么，周仁希至少没有罗青看上去那么惹他厌，但岑岳仍然没办法信任他。

“他和罗青一样。”夜在脑海中说。

不一样。岑岳皱起眉头，他们两个人毕竟还是不一样，从眼神就能看得出来。

“抱歉，也许太突然了，但是我还是想把你接回我的船舰上去，对你做一些研究，也许也能够帮到你，我想你也很希望能够和体内的那个东西分离开吧。”周仁希微微一笑，“我潜入‘守门人’组织，查看了一下他们的资料，在守门人的历史上，曾经有人和你一样成为了‘黑神’的寄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死了，但毕竟有人活下来，依托那些资料，再加上我的飞船里的科研装置，我觉得也许真的可以帮到你。”

岑岳不由得张大了嘴，这是真的吗？他没有在梦里？他竟然还有机会能够摆脱体内这个地球上的老爷们造的东西？从一开始，岑岳就对夜所谓的“复兴”毫无兴趣，但他毫无选择的余地，知道了夜的“复兴”其实只是复兴地球人之后，他更是从绝望中生出了愤怒。

但现在，周仁希却似乎有办法将他从这种绝境里解脱出来。

“这是真的吗？”岑岳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你没有骗我？”

“我只能尽力一试，而且说实话，我和你体内的东西，倒还有点恩怨。”周仁希说到这里，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冷笑一声。

“恩怨？”岑岳愣了一下。

“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夜在岑岳的大脑里说道。

“是的，恩怨。”周仁希的嘴角微微一抽，“我的母亲是一个时光移民，我算是‘二代移民’了，她和你是一个时代的人，岑先生。从小，我就听母亲说过无数次那个时代的辉煌和灿烂，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母亲一样，对你们那个时代充满了向往。直到我母亲死。”

“她怎么过世的？”岑岳皱眉问道。

“她是个科学家，在火星实地考察一片旧地球人留下来的实验基地的时候，那片实验基地发生了爆炸。那时候我已经进入了邦联舰队，所以能够亲自前往事故发生地点勘查。”周仁希的话一字一句，每个字都让岑岳吃惊，“在那里……我看到了……你体内的东西。”

“‘黑神’？”夜的同类？在火星？

“没错，被守门人称之为‘黑神’的物种。”周仁希深吸一口气，“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它们融化了一大片建筑，吞没了很多人，就像不断蔓延开的黑色火焰，救援队和军方的特种人员都牺牲了不少，还是无法阻止它们肆虐。直到火星终于转到了有阳光的那一面……在事后重新调查那个实验基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是旧人类造出来的，不管旧人类造它们的原因是什么，他们都是间接杀害了我母亲的罪人。”

“等等……”岑岳猛地站了起来，“你让我消化一下……你刚刚就一直在说火星啊邦联啊什么的……现在是什么情况，地外殖民地还有人吗？”

“你……”周仁希露出惊讶的神色，“难道还不知道？”

岑岳茫然地摇摇头，“这几个月绝大部份时间都只有夜跟我说话。”

“我们现在对末日留存的资料非常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末日当中受损最严重的是一百多亿地球人，几乎全部灭绝，地外殖民地的居民虽然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失，但是仍然存活了下来，两百多年来，这都是环绕所有地外殖民地居民的一个非常古怪的谜团，太阳末日为什么只消灭了地球人。”周仁希的眉头越皱越深，“后来……在被控制的时候，我知道了很多东西……不管怎样，末日之后，残存的地外殖民地开始建立自己的邦国，比如水星国的前身就是水星矿业公司的数百万工人，欧罗巴商贸会的前身是末日前维持地外殖民地商贸路线的几个大财团。”

“等等……水星矿业公司？”岑岳彻底愣住了，那是自己的第一家乡，“我就是在公司里长大的……他们竟然还留存下来了吗？我复苏之后看到地球的景象，还以为……”

“是的，他们的后代留存了下来，繁衍生息，一百多年前，六个最大的地外殖民地形成的邦国在多年的战争后建立了‘太阳系邦联政府’，那是地球末日后89年的事情。”周仁希示意岑岳坐下，“人类没有灭绝。”

人类没有灭绝……更准确的说，自己的同胞，那些曾经被地球人看不起的地外殖民地居民……没有灭绝，他们的后代还生活得好好的，死掉的只有地球，灭绝的只有地球人。

岑岳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在自己已经完全失去生的希望的时候，还要有这种诱惑等着自己？他想回家，想回到那个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那些自己小时候的玩伴的后代，虽然他肯定连一个人都认不出了。

“你能带我去吗？”岑岳脱口而出道，“地外殖民地……不……那些‘邦’。”

“我有一艘船，‘尼禄’号，理论上来说不成问题，可是……”周仁希苦笑一声，“我是邦联舰队的叛徒，恐怕没办法把你带到邦联的境内。我连穿越地球轨道都几乎搭上了整艘战舰。而且你体内的‘黑神’……”

一盆冷水浇醒了岑岳，但仍然有机会，“如果你能把‘黑神’从我体内抽出来的话，我应该就可以去邦联了吧。”

“没错，我会亲手毁了它。”周仁希摆摆手，“当然，摧毁它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但是要在保住你性命的前提下实现这一点，就需要大量的研究，我希望你配合我。”

“当然可以。”岑岳点点头，脚下突然一颤，这艘小型飞船猛地颠簸了一下，周仁希皱着眉头抬起头，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士兵急急忙忙地从驾驶室跑了过来，“处长，有个驾驶员发疯了，他说他本来不在这里，他在做梦。”

“他的确在做梦，我们都在这个噩梦里。”周仁希此时的苦笑是岑岳从未见过的，然后，他轻轻地抬起手，一道白色的雾气从他手中升起来，飘进了前方的驾驶室，半晌后，飞船再度平稳起来。

岑岳睁大了眼睛，他刚才没看错吧……

“你没看错。”夜的声音响起，“那是纳米机械。”

注意到岑岳眼神的周仁希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颓然地坐倒在地板上，“你是不是在想我和罗青有什么关系？”

岑岳点了点头，他现在知道夜为什么会说周仁希和罗青是一样的了。纳米机械的出现是另一盆冷水，他刚才就一直奇怪这艘小飞船上的人为什么都不说话，好像没有生命一般，原来是周仁希控制了他们。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所说的话就又得打一个折扣。

“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的话，也一样是怨仇。”周仁希长叹道，“几年前，在古街我和相国联合起来设局杀他，最大的理由就是因为他身怀纳米机械生物，那东西实在太过危险了。但古街的局没能杀死他，这恐怕是我犯过的最严重的错误。我在军情局的遗产保卫处十年多了，一直在暗中消灭旧人类的技术，特别是纳米机械，我不仅一直在封锁它们的消息，甚至还杀了不少想要去寻找它的人，里面甚至包括我的部下……但是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绕了这么大的圈子，j城事件结束之后，我才发现我一直都被骗了，我效忠的那个组织真实的目的却是要用旧地球人的技术控制所有人，我也被纳米机械控制，成为了他们的忠仆。直到……罗青他们消灭了那个组织，我才重新获得自由，但身上的纳米机械却已经没办法根除了。”

岑岳看着周仁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看，他和我的关系就更复杂了。”周仁希笑出了声，但眼角却含着泪，“他是我厌恶的人，我的仇人，我立志要消灭的人，但某种意义上说他却也是我的恩人……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黑神’恐怕是我唯一的机会……”

“什么？”岑岳愣住了。

“‘黑神’是纳米机械的克星，可以让纳米机械暂时性失灵，只要有‘黑神’……”周仁希看向着岑岳，盯得岑岳后背一凉，“纳米机械寄生体要是贸然抽出体内的纳米机械，会死。但如果用‘黑神’的话，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等抽出了我体内的纳米机械，我就会亲手摧毁掉‘黑神’。这是唯一可以救我们两个的方法，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岑岳眼中的期待消退了不少。但就算这样，也比罗青要好得多，罗青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打算做。

至少，岑岳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夜推着从东部走到西部，只能用写诗来排解，现在，在这刺眼的阳光下，他至少可以自由地思考，他早就受够了夜的束缚，也受够了夜那愚蠢的计划。

“罗青的资料并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夜的声音突然道，“在我的记忆彻底恢复之前，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资料’。”

它仍在挣扎，岑岳意识到，它竟然也开始挣扎了，这有点出乎岑岳的意料之外，如果它要复兴的真的是地球人的话，那它原本对自己说过的那些狠话，岂不是都变成了笑话？就连夜这样非人的存在，都意识到了其中巨大的荒诞性。

“你害怕了？”岑岳在脑中问道，“你是否害怕自己以前的认知真的都是错的，还是说你害怕周仁希真的有办法把你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来杀掉？”

夜像以前一样，对这种有针对性的问题保持沉默。

真是奇怪，岑岳现在竟然会觉得夜越来越像个人了……至少越来越像个可以沟通的生物，这五个月的时间当中，除了越来越绝望的自己外，似乎它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而在遇到罗青之后，这种变化无疑被放大了。

“也许……总有一天你也能看懂我抄的那些诗。”鬼使神差一般，岑岳突然在大脑里对夜说。

飞船忽然再度猛地一颤，这次的幅度比前一次还要厉害，岑岳整个人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浑身生疼，但他很快发现，在自己接触到地面的那部分躯体上，一层黑色的黏液渗了出来。

“怎么回事？”周仁希勉强站起来大叫道，“又是飞行员——不……不对……快加速，全速前进！”他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随即他低头看到岑岳，连忙一把把他扶起来，岑岳胸口的那些黑色黏液在模拟阳光下像沥青一样冒着泡，很快就又回到了岑岳的身体里。

“有人袭击，看来盯上你的不止我一个，抓稳了！”周仁希刚刚说完，飞船就又猛地摇晃了一下，同时岑岳都能感觉到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坠落。摇晃越来越剧烈，他只能抓紧了舱室内的把手，整个身体几乎都要飘起来了。

接着，再度袭来的更加剧烈的震荡让岑岳几乎失去了知觉。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仿佛自己又睡了两百多年，飞船的舱门已经大开，他感觉一切都在旋转，当他勉强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天边已经鱼肚白，周仁希也已经站在舱门口了，白色的雾气从他体内升起，而在远处的黑暗中，有一道与他相似的白色影子，慢慢地走过来。

“地球事务总局覆灭之后，我还以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个声音淡淡地道，声音却很清晰地传了过来，“你只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自然能唬过军情局，为什么要破坏掉自己赖以生存的‘双面间谍’身份，冒险来到地球呢？”

“你是不会明白的。”周仁希冷冷地道，“我也不想见到你们。”

“别这么冷漠嘛。”来人笑道，“毕竟，我们也算是同僚了，算起来你当时在组织里的地位可真是高，除了米东外，就数你最高了。你好啊，二号。”

“很久不见了。”周仁希的声音听起来很扭曲，但岑岳却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那竟然是几个月前追捕过自己的那个军官，韦克，“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