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告诉我，幻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能知道我一定会中奖？”涂磊抱着一个大信封跟在幻玉的后面，里面装着扣除了所得税的一万六千元奖金。
“之前就说了。我占卜计算出来的。”幻玉轻轻摇着折扇，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面。他们两人此刻正走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
之前兑奖的手续花去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于是他们决定去县城的商业广场吃午饭并策划接下来的采购。但是涂磊显然对之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
“我从前见识过所谓的占卜——算命的都是拿模凌两可的话糊弄人的。他们与其说是方士更不如说是心理学上的专家。他们可以通过语言试探和察言观色来进行非常准确的推论，以此来博取对象的信任。无论他推算的结果是什么，最终对象都会对他佩服不已。”
“哦？他们是怎么做的呢？”幻玉放慢了脚步，很认真地听着涂磊的话。
“比如从前有三个书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临行前他们去向一个据说非常灵验的算命先生请教未来的命运。结果算命先生只伸出了一根手指。”涂磊学着故事里人的样子，竖起一根手指晃动着。
“哦？只是用了一根手指？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任凭那三个书生如何询问，算命先生也不说话，只是伸着一根手指头。”
“这就算占卜出结果了吗？”
“没错。因为这正是他对结果最完美圆润的解释。他利用了那三个考生的心理。如果他们三个人中有一个中第，那这根手指就是一个人中的意思。如果他们中有两人中第，那这根手指就是一个人不中的意思。如果他们三个都没有中，那就是一概不中的意思。”
“那么结果呢？”
“结果就是有一个人中了。他对算命先生佩服地五体投地，带了许多礼物去酬谢他。”
幻玉笑而不语。察觉到她那狡黠的笑容，涂磊突然喊了起来。
“啊！出门前，你也只是说有‘好事’而已！至于什么好事根本没有说。而先前你也根本都不知道‘刮刮乐’是什么。所以说你的占卜也是……”
“啪”，幻玉的折扇落到了涂磊的额头上，打断了他的话。“小鬼啊。如果你行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的时候，能知道前方有没有岔路，或者岔路通向何方吗？”
“这……陌生的路当然不知道。”涂磊一时间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时间就好像一条路。而我的占卜术能提前看到岔路，看到它们通向何方。但是离得远就看不太清。越接近就能看得越清楚。不要和那些江湖骗术相提并论。”
现在是有这样的理论。我们存在的宇宙纬度不止三个。除了长宽高的空间概念外，还有着时间。但是对于时间这个第四纬度，人类却无法直观感受到它的向量。但如果真的有一种可以俯瞰第四维度的“生物”的话，时间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就如幻玉所描述的那样呢？
“关于这点，我还是不太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我想要一个科学的解释。为何说我无论抽哪几张奖券都能中大奖呢？”涂磊用一只手按着额头说。
“想知道占卜的原理，那需要基本的咒术知识，你准备好跟我学习咒术了吗？”
“和那个没有关系。因为你说那不是骗术，所以我希望得到合理的解释。”
“是你所想要的解释。”幻玉用扇子轻敲着手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条路。
“这是通向何处的路呢？”
“是……通向购物中心的。”涂磊手搭凉棚看了一下。前方是坐落在商务广场中央的大型购物中心。
“那么，当我踏上这条路之后，无论我是走在路边还是走在路中间，只要是往前走，最后都能到达购物中心，得到这唯一的结局。你的情况也是这样。”幻玉说完，就迈步向购物中心走去。
“等……等一下！这样的说法也太狡猾了。”涂磊赶紧追了上去。“如果我当时选了另一组奖券呢？”
“大概会得个小奖吧。”
“喂！”
“开玩笑的。关键的不是你抽了哪几张卡，而是你在正确的时间点上做出了选择。不过，当你把手摸上奖券时，结果就已经注定了。你肯定会抽到那张大奖的奖券。”幻玉推开旋转门，回头对涂磊嫣然一笑。
“这听起来就像是宿命论。我不喜欢这种注定的结局。”涂磊嘟囔着钻进旋转门。
“并不是宿命论。你要是在关键的时间点走上了岔道，那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了。比如说，你早上没有听从我的神谕，不出门或者出去晚了，就会走上岔道。而且没有再走回来的机会了。”
购物中心里的冷气很足。这让在烈阳下行走多时的两人一种换了人间的感觉。幻玉伸展了一下手臂，然后站在了指示牌前端详着。
“可是，我还是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总觉得我被绕进去了。”涂磊挠着头说：“如果占卜真的能看到未来，那岂不是能避开所有不好的事了吗？”
幻玉停了下来，仰着头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涂磊似乎在那一瞬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忧郁的神情。他联想到了之前的那个梦境——站在城墙上的幻玉，俯瞰着战乱的国家。如果占卜能看到未来的一切的话，也许她就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涂磊啊……”很少见的，狐神称呼了他的全名：“世界足够‘大’，能容纳足够多的‘变数’。或许在你们看来，那根本不是路，而是一条奔涌向前的河流。我们都仅仅是大河上漂流的一片树叶。更多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利用一下那偶尔涌起的浪花。”
涂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沉甸甸的信封。世界和时间是一条奔涌向前无法回头的大河。幻玉用一种他还不能认识的方式俯瞰着长河，观察着涌起的波浪，让他顺势漂上更高的浪尖。也许这就是一切的真相吗？
一瞬间，那宏大的概念让涂磊感到窒息。幻玉眯起眼睛，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
“所以，不可错过那些机会。否则你将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都不一定能到达你想要的明天。”
幻玉在发呆的涂磊耳边说道。涂磊一转头，发现她已经跑向了一家餐厅。
“这个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幻玉雀跃着指着广告牌上的图片说道。只有这个时候，美丽的狐神褪下了高贵和神秘的外衣，露出一个少女的纯真。
“诶？不是说要先买衣服吗？”涂磊跟了过去，发现那原来是一家浙菜馆。
“有美食在眼前，岂能错过？”幻玉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店里。一位女服务员立刻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涂磊注意到店里整体都装修成南方的风格，连女服务员们都穿着非常有着水乡风韵的旗袍。他们俩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不过幻玉的美丽样貌一路上还是让不少客人回首。
“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本地的传统菜色。你在西秦应该呆了很久了吧？”坐定之后涂磊对幻玉说道。
“西秦的菜也很美味。不过我对于辛辣之物还是不甚喜欢。”幻玉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翻看着说。
“客人您不喜欢辣的话，我们这些菜都是不辣的。”服务员指着菜单说道。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幻玉小手一挥，已经点了七八道菜。服务员的手持机都差点跟不上她的速度。
“东坡肉、西湖醋鱼、杭州煨鸡、荷叶粉蒸肉……哇！全是荤菜，不愧是食肉动物……”涂磊小声发出感叹。
“你有说什么吗？”
幻玉眯缝着的眼睛似乎露出一抹凶光，这让涂磊立刻大摇其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服务员为他们俩泡上茶水，拿着菜单离去。涂磊还是忍不住问道：“点那么多吃的完吗？浪费可不好哦。”
“多吗？”幻玉笑眯眯地摇着扇子说：“当年唐太宗皇帝宴请我时，菜肴要多上十倍呢。”
“喂！别拿国宴来相提并论啊！”
“不过在皇帝那吃饭一点也不自在。规矩可多了。”幻玉露出了些许怀念的表情说道：“最麻烦的还是和那群宰相们一起在政事堂吃饭。每次都会为一些事情争论不休。”
正在喝茶的涂磊差点把茶水都撒了。“什么什么？你还和宰相们一起吃饭？”
“怎么了？那时候吃饭也是谈论工作的时候啊。”幻玉对他的惊讶不以为然，低头轻轻闻了闻面前的茶，然后端起来小啜了一口。
“敢问你那时是……什么官职？”涂磊擦着汗问道。
“并没有具体的官职。用现在的话说……嗯……就好像顾问。皇帝给了我与诸位宰相们一同议事的权利。不过嘛，这些大人基本和你一样，以貌取人的为多。就算我和他们一样穿着三品的官袍，他们大多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姑娘。所以与他们沟通也是个累人的活儿——嗯……这个茶水比那时候的煎茶好喝多了。我就说过不能把葱姜盐和花椒全放一起嘛。”
幻玉曾经和古代的从政者们一起谈论过国家大事？涂磊脑补了一下一群老夫子们在饭桌上与一个男装丽人挣个脸红耳赤的画面。她不知道以这种方式看过了多少王朝的兴衰，却只在史书之中留下了最为神秘的一笔。
“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相信的样子哦。”幻玉放下杯子说道。
“没有调查研究过就没有发言权。我没有细读过史书，所以也无从评论这一点。”涂磊摊了摊手说道。
“嗯。我喜欢你这种严谨的态度。”幻玉赞赏道：“比想当然地坚持己见好多了。”
“啊……不……这个嘛……”涂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凉菜送了上来。
端上来的是腌萝卜和宁波烤菜，这是看到满桌荤腥的涂磊给点的开胃菜。幻玉拿起筷子尝了一下，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趁着她心情大好，涂磊问道：“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暂时打算先观察这个时代一段时间。然后再考虑如何履行我的职责。”
“我想提醒你的是——现在我们的国家和你沉睡前的已经大不一样了。皇帝早已经不存在，人民成了国家的主人。也许你找不到这么一位国家的统治者来托付你的天书了。而且现代人的观念，与你所生活的时代也有着非常悬殊的差距。”
“这一点我多少已经察觉到了。”幻玉放下筷子，合着手说：“那位城隍爷的话多少也验证了我的猜想。”
“但是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以为你会表现得更加……”
“失落一点？”幻玉笑了起来：“不。我沉睡了一千多年。人类这点成长性还没有超过我的预计到使我惊讶的程度。而且，天书里有的，可不仅仅是古代的智慧。”
“所以……你还是要住我家里吗？”涂磊小声问道。
“因为你是我选的巫。供奉我这位神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幻玉微微扬起她的下颚，让涂磊觉得她正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他。
这一点非常令他感到不舒服。虽然他能承认幻玉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存在，虽然他看到了幻玉所引起的种种无法用常识解释的异常，也许她和她的同类们的异能在古人们看来的确足以被当成神明，但是他依旧无法接受把幻玉当做神来膜拜。
“我可……不承认什么神！”
涂磊指着幻玉，用尽力气一般否定了。
“……唔！”一瞬间，幻玉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的身形仿佛受到了干扰的电视图像一般抖动，扫过一阵杂讯。
涂磊被吓到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幻玉则不可思议地伸出自己的手反复看着。
“哇。厉害唉。我的存在刚刚差点就被你给否定了。”惊讶之后，幻玉反而显得更加兴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呢！小鬼呀，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适合修习咒术呢？”
“又……又是咒术吗？”涂磊往后一仰，撞到了座椅的靠背。“等下……这是不是你故意捣鬼做的特效来唬我？”
“没有没有。我才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呢。不过真是吓了一跳呀。没想到你真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呢。我敢保证，如果你跟着我学习咒术，一定可以成为一代伟大的巫祝。”幻玉兴高采烈地说道。
“别……别胡扯啦！我对咒术什么的根本一无所知！我也不打算做什么巫祝。我的理想是成为人民警察！”涂磊摇着手否认。
“唔……真是可惜了。”幻玉鼓起脸颊。
“才不呢！”
涂磊的话被服务员的到来打断了。她把热菜一道道端了上来。暂时被肉食的香味所吸引，幻玉不再继续说咒术的事情，这总算让涂磊松了口气。
幻玉毫不客气地提起筷子，将一大块夹精夹肥的东坡肉夹进了自己的碟子里。她灵巧地动着筷子，把肉弄成小块，然后送入口中。软而不烂、肥而不腻、香糯可口的味道让她赞不绝口。
“从没吃过做的这么好吃的猪肉呢。”
说话间第二块也被夹走了。涂磊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刚才的开胃菜与东坡肉的香味已经开始发生神奇的作用。他也提起筷子把肉送入口中。
“唔……”
粘稠的酱汁和入口即化的口感非常棒。当他打算再尝一块的时候，碗里却只剩下汤汁和陪衬的蔬菜了。他抬头看幻玉，女孩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醋鱼上，碟子里仅有绛红色的汤汁还残留着东坡肉存在过的痕迹。
“不过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哦。”
正在品尝醋鱼肉的幻玉突然来了一句。
看来用美食也是堵不住她的嘴的。
“所以说，你住在我家会引起很多麻烦的啊。”涂磊愁眉苦脸的说。
“是指经济上的麻烦吗？”幻玉眨了眨眼睛，同时一块鱼肉已经消失在她嘴里了。
“是法律上的啊！如果我父母回来我根本没法解释。被邻居看到也会引起骚动。如果被警察发现，我更是要去派出所喝茶了。对了，你根本没有这个时代的户籍吧？想办暂住证都办不了啊！”
涂磊像是连珠炮一般把牢骚发了一个遍。幻玉一边“嗯嗯嗯”地点着头，一边把一条响油鳝丝滋溜一下吸进嘴里。
“你有在听我说吗？”
“我明白你所担心的事情了。不过这不成问题。我可以隐藏自己的存在。就现在而言，你对我来说是必须的。”
幻玉用纸巾擦了擦嘴后，郑重其事地回答了。
“必须的？”涂磊的脸红了起来，比较被一位美女说成是“必须的”还是第一次。
“之前在城隍那儿时，你也看到了那张网了吧？”幻玉不慌不忙地又开始分解煨鸡了。
“我原来以为是错觉呢……那红色的网……”
“那是人类的灵力形成的东西。因为它的存在，我无法自由随意地提取大气中的灵力。所以我需要与我结缘的巫祝来提供纯洁的灵力。虽然也有躲进深山这一途径来躲避这张网，但是那样我就无法继续我的使命了。”
涂磊叹了一口气，话题又回到了“神秘学”的范畴去了。
“真是不科学。灵力到底是什么？”
“哼哼，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幻玉伸出一只手，手掌中慢慢聚集起一个光球。
“……”
的确好像有一种力气被抽走的感觉。幻玉放开手，光球消失了，涂磊身上的脱力感也随机消失。
“就是这样。”幻玉并不打算多做解释，伸手打开粉蒸肉的荷叶。
涂磊看着已经被消灭了大半的菜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就算你一千多年没吃过大餐了，也别把自己撑坏了啊！”
“真是小看人。”幻玉咧开嘴，露出她那尖尖的虎牙：“我说过了，太宗皇帝那顿宴席可比这丰盛多了。”
《山海经》云：“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不管她是不是神，至少她是九尾这一点，涂磊是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