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七月初的西秦已经有盛夏的感觉了，就算是清晨的阳光也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涂磊跟在幻玉的后面一路步行。县城的街道对于幻玉的记忆来说可能早就面目全非，她对于道路的走向偶尔也会表现出些许的迟疑，但是总体上是向着一个确定的目标前进着。
“我们这是去哪儿呢？”
涂磊擦着额头上淌下来的汗说道。他觉得很奇怪，走得比他还要快一些的幻玉几乎一滴汗都没有流。
“就快到了。”
幻玉抬手遥指远处，台地上有一栋有着飞檐的古朴建筑。
“那是什么地方？寺院？”
“这是城隍庙。我要找的，是当地的城隍。”幻玉说完就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城隍……城隍是什么啊？”涂磊赶紧追了上去。
“所谓城隍，就是守护城池的神。也是管辖这块土地的地方官。凡是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情，事无巨细，都和城隍有关。我虽然和这片土地渊源颇深，但是毕竟消失太久了。所以今天要去拜谒一下，一是为了礼貌，二是为了今后行事方便……”
“等一下！”
幻玉的话被涂磊打断了。“这不科学。”他几乎脱口而出。“因为土地神之类的只是……”
“只是人们臆造的——你想说的是这个吧？又想要眼见为实？”幻玉站在台阶上，转头俯视着涂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本以为你已经学到教训。这个世界，眼见未必为实，而看不见之物并非不存在。不过，你就用自己的眼睛继续看下去就好。”
他们俩爬上台阶，眼前的是一座清代风格的院落，坐落在一个夯土高台上。迎面而来的是写有“城隍庙”三个大字的山门殿，面阔五间，进深二间，是单檐硬山式木构建筑。
因为时间尚早，庙里香客很少。涂磊弯下腰，查看着院墙外的一块奠基碑。
“县城隍庙……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后毁于战火……”涂磊扭头望着幻玉说道：“这个庙是90年代重建的。”
“和庙宇建造的时间无关。土地的守护神是更为古老的存在。”幻玉仰视着山门上的字，缓缓走进庙内。
“那……我们要怎么去找你所说的城隍？去和神像对话吗？”涂磊摊着手问。
“不要被看的见的东西束缚了你的视点。”幻玉说着，摘下腰间悬着的折扇，手持着它轻轻转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
涂磊赶紧瞪大眼睛环顾四周，生怕看漏了什么异常出现的瞬间。但是他原地转了几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成不变的蝉鸣声在周围聒噪着。
“……”幻玉眯起了眼睛。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啊。”涂磊摊了摊手，一副“我说的没错”的表情。幻玉也许是一位有着不少特殊能力的古神，但是涂磊觉得她的认识应该并不完全适用于现代。
“……”
幻玉将刚才的咒语又重新念了一遍，声音还提高了几度。不过因为语速太快，涂磊没有听出哪怕一个字节。
据说古汉语的发音和现在有很大区别，再考虑到方言的问题，听懂她的咒语怕是没啥可能的。至今他们俩能顺利交流，也是因为幻玉用了名为“达意”的咒术。
不过，这次她的咒术好像没啥效果。
“嗯……”
涂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用自己的手扇着风。
幻玉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但是她的一根眉毛正在微微颤动着。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她的涂磊没有看漏这个小小细节。
啊呀，她好像生气了。是不是该给她找个台阶下呢？
涂磊正在想着，幻玉突然改变了手势。
“小鬼，再借我一点吧。”
“借？什么？”涂磊没听明白。但是幻玉已经举起了她手中的折扇，指向天空。涂磊下意识地跟着她的手望向天空，突然觉得刚才还是万里晴空，现在却好像被一层模糊的淡红色网状物笼罩了。
涂磊赶紧揉了揉眼睛，那异象便消失了。正在他纳闷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快快住手！哪有你这样的，上来就拆人道场！”
一个老大爷不知何时站在了幻玉的面前，劈手就要去夺幻玉的扇子。他留着长长的白胡子，身穿洗得有些褪色的中山装，头戴一顶蓝色解放帽，手里拿着竹扫帚，一副清洁工人的打扮。
幻玉踩着轻飘飘的步子，一下就躲开了那老大爷。
“我可是念了三遍。您却不应我。俗话说事不过三，我只好用些手段了。”
狐神收起折扇，得意地抖动着耳朵。
老人家看来颇有些生气，他对幻玉说：“你再念也没用。老朽经不起折腾，已经不管这些事儿了。如今有困难吶，去找人民政府。”
他说完便要走。谁知道幻玉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把他给转了过来。
涂磊大吃了一惊，不管怎么样，总不能粗暴对待这样一位老人家吧？他刚想阻止幻玉，却听她换了语气说道：“我看你是老糊涂啦！看看清楚我是谁？”
那老儿压着火气，盯着幻玉看了片刻，突然间弯下腰去，拼命拱手作揖。
“小……小神老眼昏花。仙子莫怪！仙子莫怪！”
涂磊吃了一惊，他可从没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这样向一个年轻女孩子行礼的。
“好啦好啦！我也不是要同你计较这些。”幻玉抬手扶住了老人，然后说道：“我且问你，你是否此地的城隍？”
老人躬身道：“回仙子话，小神正是此县七镇之城隍。”
对于城隍的形象，涂磊刚才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性，或是如庙中神像一般穿着古代官服的长者，亦或是仙风道骨的老翁。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所谓的城隍居然是如此普通的模样。
幻玉指了指身后的庙宇对那城隍说：“即是此地城隍，又受这人间香火，何出不理世事之言？”
城隍拄着扫把，摇了摇头，神情却是颇为沉痛。他拱手道：“仙子有所不知。如今人间今非昔比。小神卑微，此间事务，未敢置喙。”
不知为何，涂磊觉得这位城隍爷虽然穿着像个退休工人，一开口却是一副酸文人的模样。他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香火便是俸禄。无功受禄，您这是尸位素餐。”
话一出口，他才自觉有些失礼。不过对于他来说，对这些平日供奉在神坛上的虚无缥缈的神明本来就缺乏敬意吧。
老头儿早被他这话给激到，气得胡须乱抖。“竖子不可妄言！你可知政府有言在先？一切权利属于人民，一切权利属于苏维埃！”
“噗！这都是什么年代的口号了？那时候连现在的国家都还没建立呢。”
城隍爷不再理睬涂磊，转而对幻玉说道：“仙子明鉴。如今人间不信神明，笃信马列，先有‘破四旧’，后有‘立四新’，小神这庙宇也是被毁数次，说砸就砸说烧就烧，差役神将也跑的跑散的散，几乎没了容身之所。不是不管人间事务，实在是不敢再管。”
看着他频频摇头的样子，幻玉的脸色沉了下来。涂磊想了想从前那段疯狂年代的历史，把一切民俗信仰的神统统当做封建迷信残余打倒砸烂。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是遥远的往事，而对于这些长生不灭的神祗来说也许只是弹指间的事而已。
按幻玉的话来说，华夏诸神本来是应该保护人民、引导人民的存在，而现在却……
“一派胡言！”
幻玉用平静但是非常有力的口气说道。城隍抬起头，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她。
“说什么不信神明，这里的人都信上邪神了好不好？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个时代醒来？被一群‘异邦人’的狂信徒当成妖魔召唤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侮辱吗？！人类之间的事务，你等撒手不管也就算了。这些‘异邦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打算坐视华夏土地就这样落入他们之手？”
涂磊又一次见识到了幻玉可怕的怒火。上次在山洞里，她的愤怒让所有的邪教徒都屈膝跪拜，而现在，她的震怒似乎让大气都在微微颤动，散发出巨大的威压。
城隍赶紧鞠躬作揖：“仙子息怒！仙子息怒！且听小神一言。”他伸手指了指天空说道：“仙子请看。那笼罩着城市大地的巨大罗网相信您也已经发现了吧？”
巨大罗网？涂磊吃了一惊。刚才瞬间所看到的覆盖天空的红色网布，难道不是错觉吗？
幻玉收起了她的怒气，微微点了点头说：“确实注意到了。除了偏远的山区，几乎无处不在。”
“仙子明鉴。那是人类灵力所发动的巨大结界。只要有那个在，我们就无能为力。因为人间信仰的改变，如今的华夏，诸神大多都不在其位了。虽然还有些许信仰，但是如小神一般，光是维持存在就已经……”
幻玉哼了一声：“怪不得我连瑶池金母的权能也无法借用了。原来是这样。”
“小神已经许久许久未曾见过她老人家啦。”城隍说完，摇头唏嘘不已。
“但是！我可不打算放弃自己的职责。”幻玉掷地有声地说道。她朝老人伸出了手。
城隍爷迟疑了片刻，就利索地解下挂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把它交到了幻玉手中。涂磊瞟了一眼，那是一串锈迹斑斑的古老铜钥匙。
幻玉收下了那串钥匙，拱手与城隍告别。
“今日就此别过。公当珍重。”
说完，她朝涂磊招了招手，就朝台地下走去了。涂磊一步三回头，只见那城隍还站在原处，长揖至地。但是当他们踏出山门之后，那个老者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涂磊三两步追上幻玉，见她正在摆弄那串钥匙。
“幻玉啊，你刚才是在生气吗？”
“是有些生气了。因为冥想冢发生的那些事，都是因为专司地方守护与赏善罚恶的城隍没有作为所致。”
“但是他说的……”
“他是在明哲保身。”幻玉边走边说：“不过算了。反正他把这个给了我。还真是有够爽快的。”
“这钥匙是做什么用的？”
涂磊发现那钥匙串正悬浮在幻玉的手掌上旋转着。随着自旋加速，上面的铜绿剥落下来，钥匙呈现出原本的黄铜色。随后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钥匙开始发出橙色的光芒，仿佛变成了一种透亮的晶体，纤细的光线辐射出来，构成一幅幅精细而奇特的投影画面。
“它在你眼里是钥匙的样子吗？嗯……我想想……应该怎么向你描述它的名字呢？”
在幻玉无形的操作下，钥匙本身好像成了某种极为精密的机械体一般，上上下下无数细小的部件都在运动着，辐射出橙色的光。
“制图器。就这么叫吧。”幻玉收拢手掌，那串钥匙就消失不见了。
“那是……做什么用的？”涂磊好奇地问道。它引起了涂磊的兴趣。因为与其说它是什么神秘的法术道具，倒是更像某种超科技的产物。
“它是一个索引。这片土地的索引。有了它，我就能非常直接方便地管理这片土地了。”幻玉拿出扇子扇风，看起来心情变好了不少。
“这是什么原理呢？”涂磊试图去理解她的话。
“古神为了更好地管理土地所制作出来的道具。能引导这片土地所有的信息。基本上每一位被封为城隍的神都会得到一个。历代主人都会更新它的信息和设定。”
“我能把它理解成某种电子沙盘吗？”
幻玉歪了歪头：“虽然功能上并不止这些，不过你就那么想吧。”
“诶……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一面。”涂磊嘟哝着。
“世界按照世界自己的‘理’在运转。我们是管‘理’者。为了让人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我们偶尔也会修改，或者创造一些新的‘理’。”
涂磊沉默了片刻，自从与幻玉相识以来，这个世界变得诡异而陌生起来。涂磊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那天自己不是冒险去跟踪邪教徒，而是选择报警，那么现在是不是会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呢？
说起来……
“你所说的好事指的就是拿到这个‘制图器’吗？”
“当然不是。”幻玉把折扇在手掌上敲了敲：“只不过有了它，更容易找到‘好事’了。”
“那么，让我放弃了美妙的休息日懒觉的好事到底在哪呢？”
“已经快到了。”幻玉伸手用扇子一指，“就在那。”
涂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片用遮阳伞搭建的活动场地。
“我的巫祝啊，告诉我，那是什么？”
“你……你原来不知道的吗？”
涂磊垂下肩，看了看遮阳伞前的横幅。
“这是卖福利彩票‘刮刮乐’的。”
“是一种博彩吧？”幻玉用扇子抵着雪白的脸颊问道。
“算是一种博彩。不过主要是为了福利事业募集资金的。购买彩票的钱会拿去帮助有困难的人。”
“既然如此的话，就稍微少点好了。”
“什么少点……哇！”
涂磊话没说完，就被幻玉抓住手腕拖着走了。
他们三两步来到卖彩票的摊位前。幻玉好奇地东看西看。
“要不要买一些试试手气啊，小姑娘？”负责贩售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招呼他们。
“嗯！嗯！试试，试试。”幻玉伸手去拿盒子里的彩票，却被涂磊拉住了。
“你让我带钱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
“是啊。博彩也需要本钱呢。”
“等等！虽然这是慈善事业我也不反对，但是所谓的‘好事’难道就是买彩票吗？”
“是啊。”幻玉笑着眨眨眼，“以现在的货币计算……估计能赚个几万块吧。”
“你在逗我吧！”涂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的。说到做到。”
“该不会是用咒术透视之类的作弊吧？那样不好哦。”
“不不不，虽然也用了咒，但是原理完全不一样。绝对没有作弊的。”幻玉伸手抓住涂磊的手腕，把它放在彩票的盒子上说道：“为了证实我所言非虚，你来抽五张。任何一张都可以。结局都一样。”
“这明明是纯概率事件啊。”涂磊看着盒子里排得整整齐齐的彩票说。
“但是世界是收束的。你的决定不足以改变它的变量。”幻玉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这不科学……”涂磊拿出十块钱，然后闭着眼睛抽出了五张彩票。
“我对于这种小概率事件从来没有什么自信。”涂磊把抽出来的彩票递给幻玉。
幻玉摇着手退后一步：“你自己开。”
涂磊撇了撇嘴，刮开了第一张。
上面写着“多谢惠顾”。
“我说吧……”
“还有呢。急什么。”幻玉打开扇子，轻轻扇着风。
“多谢惠顾”、“多谢惠顾”、“多谢惠顾”。
涂磊转头看着少女。她还是神定气闲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涂磊叹了口气，刮开了最后一张彩票。
“头等奖！”
贩卖彩票的工作人员发出了惊呼。一下子，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涂磊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大奖彩票。幻玉的话在他脑海里回档。
“世界是收束的。你的决定不足以改变它的变量。”
涂磊仿佛看到一个诡异而残酷的世界在向他敞开大门。
也许他和幻玉的邂逅是不可能改变的命运。
第二话 另一个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