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涂磊又做奇怪的梦了。在梦境里，他又化身成了那位手摇羽扇的黑衣少年。少年正穿行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周围的一切似乎熟悉而又陌生。山道两旁红色的土壤让他想起了家乡的后山。

山林的深处，有一栋巍峨的神殿。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他的主人——狐神幻玉正站在神殿的外面，与一位客人说着话。那位陌生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明光甲，手抱鎏金兜鍪，腰间悬一柄长剑，一副武将的打扮。

不过与众不同的是，这位青年的长发中竖起两支肉色的角。黑衣少年也不惊讶，径直走上前去，拱手作揖道：“不知纹河龙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不必多礼。某本也是不请自来。”

纹河龙王微笑着说道。虽然他念出了少年的名字，但是音节却不知为何模糊不清。

“你回来啦。情况如何？”九尾狐颔首问道。

“仙子。”少年朝着自己侍奉的古神深深弯下腰去。“都城已经落入贼军之手一月有余了。贼军在都城内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狐神垂下眼帘：“那至尊和太子李享呢？”

少年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没有立刻答话。狐神皱了皱眉头说：“该不会是被贼军追上了吧？但是我并没有看到那样的未来。”

“启禀仙子，并非如此。至尊此刻应该已经顺利入蜀了。贼军停留在都城，只顾敛财，并未追击。”黑衣少年赶紧说道。

“一群乌合之众。”狐神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后又问道：“太子随至尊一起入蜀了吗？”

“这个……他们在马嵬坡遇到了一些变故……”

“到底出了什么事？”狐神抖了抖耳朵，语气焦急起来。

身为巫祝的黑衣少年只好赶紧答道：“至尊行至马嵬驿，将士们积劳成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突然发起兵变，先杀死了杨国忠一家和御史大夫魏方进，又逼至尊勒死了杨贵妃。至尊埋怨兵变是太子李享所指使，因此太子并未跟随至尊入蜀，已在马嵬驿分兵北上，以期收拢残部，再图反攻之事。”

“贵妃死了……”

狐神喃喃说了一句，便沉默不语，半响之后才仰天叹道：“真是愚蠢啊！”

少年与龙王面面相觑，不知她在痛斥的是何人。龙王上前一步说道：“仙子，贼军现在已经占领了都城。那自称‘大燕天子’之徒若不是偏安一隅而是觊觎天下的话，必然向此处进军。还望仙子要早做打算。”

狐神冷笑一声：“往日某在朝中见过此人多次。精于阿谀奉承之术，徒有野心而无治世之道。某还是那句话，他倘若想要‘天书’，就来此处面对某吧！”

龙王皱了皱眉头，继续拱手说道：“仙子明鉴，小神虽不才，麾下也有水军千余人。纹河水系虽小，但若是能配合好咒术，在贼军渡河时半渡而击，必能歼灭其锋芒。”

狐神伸出手摇了摇：“不可。我等‘管理者’不宜介入世人的政权争夺。你才接任‘龙王’职位不久，便遇到了这种事。战乱一起，必定哀鸿遍野赤地千里。到时候，你光维持水系的水土就要竭尽全力了。‘天帝’的任务不可违背，你切不可重蹈泾河龙王的覆辙。”

龙王垂手而立，叹了一口气。狐神转过身，露出了一个微笑，小声说道：“请不用担心某。作为‘监察者’，某已经履行‘选王’的职能千百年了。像这样的事情……”

见的太多了？狐神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龙王点了点头，行礼告退。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狐神说道：“抱歉啊，因为某的缘故████▅▅▂▂___”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不光是她的声音，作为“梦境”视点的视野正在失去焦点而变得模糊。梦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逐渐失去同步——

“快点给我醒过来！”

有人在耳边喊着。

“别再陶醉在别人的记忆里了！”

腰部被粗暴地撞击了。疼痛让涂磊迅速清醒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失去焦点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涂磊发现自己正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想起身，却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绑住了。

他一时搞不清状况，奋力挣扎起来。就在这时，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脚。他抬起头，顺着那双脚向上，看到了纤细而线条优美的小腿以及……

啪！意识被打断了。因为其中一只脚现在重重落在了涂磊的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敲击着他的神经。但是涂磊也已经看清了这双脚的主人是谁。

“敖灦小姐？！你在做什么？！”

涂磊大喊起来。

敖灦的脸出现在视野里。她弯下腰，带着胜利的笑容俯视着倒在地上的涂磊。涂磊发现她已经换上了一件古典的华服，上面用金线绣着龙腾的图案；她头戴金冠，脚蹬长靴，一副高傲的王者打扮，与之前柔弱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做什么？哼！给你这个宵小之徒应有的惩罚！”

敖灦用凶巴巴的口气说道，然后朝后走了几步。涂磊趁机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敖灦却得意洋洋地说道：“别白费力气了。你是挣脱不了‘捆仙绳’的。虽然这件只是量产的复制品，但是捆你个凡人绰绰有余！”

涂磊发现捆住自己手脚的绳索的确是越挣扎越紧，于是就放弃了挣脱的念头。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吸入肺中的感觉却非常异样，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他环顾四周，发现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并不是在自己的家中。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涂磊焦急地问道，结果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自己嘴里居然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那串泡泡咕噜噜地扶摇直上，消失在了黑暗中看不见的天花板上。

“哼。这是在我的龙宫里。”敖灦在涂磊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说道。

“难道说，这是在水下吗？！”涂磊惊讶地说道。更多的泡泡从他嘴里冒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天花板上去了。

“怎么样？能在‘水里’呼吸把你吓到了吗？乡巴佬。”敖灦得意洋洋地说。

“这不科学……”涂磊脱口而出。

“你又懂多少科学哦？”敖灦鄙夷地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水，是富含氧气的化合物，对于你来说就像潮湿的空气一样。怎么样？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吧？我们人外的技术，不是你这种凡人可以理解的！”

涂磊用力吸了几口气，发现真的是某种液体流进肺里，他稍微镇静了一点儿，然后试探着问道：“可是，敖灦小姐，我好像并没有冒犯你啊？你为何半夜三更把我抓到这儿来呢？”

少女闻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她冲到涂磊身旁，伸手拽住了涂磊的腮帮子喊道：“你这种家伙，死后就该下拔舌地狱！让小鬼把你的舌头拔了，再撕烂你的嘴！那天在河边别墅里对我无礼施暴的事情，你这么快就忘了？”

涂磊想起了自己和敖灦搏斗时在地上滚做一团的事，那个时候他好像是在情急之下抓到了什么不该抓的地方……原来那不是错觉啊！

“那只是个意外！”涂磊顿时汗如雨下。

“意外？我看你是乘人之危，吃我豆腐！你那是什么表情？不准给我回忆起来！”敖灦满脸通红地喊道。她抬起脚，用鞋跟踩在涂磊的屁股上，用力碾。

“疼疼疼疼！是我不好，我道歉，道歉还不行吗？”涂磊大声讨饶。

“现在知道错了？！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呀？”敖灦松开脚，转身从一旁桌子上拿东西。

涂磊这时候发现了问题。

“不是……你这思路挺清楚啊！当时你不是说你自己失去理智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闭嘴！你知道的太多了！”敖灦喝道。她拿起一根鞭子，但是突然想起自己是在水下，又只好重新放下。但是涂磊并未能因此而松一口气。因为涂磊看到她挑选的东西正变得越来越惊悚。

他这才发现，少女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堆琳琅满目的“不可描述之物”。比如某些会振动、会旋转的“电动工具”；又或是能线控能遥控的蛋状物；又或是某种应该只是用来做清洁洗地工作用的金属制品……

少女好像居然是在认真思考着该用哪一样东西来对付涂磊。在涂磊看来，她手里拿着的电动工具已经被他自动打上了马赛克。

涂磊翻过身，像一只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想要逃离龙王的“魔抓”。但是敖灦还是拿着她的“工具”追了上来。绝望的涂磊只好大喊道：“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子会有这些东西啊！？”

“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龙王都是老古董、土包子？”敖灦握着那根不断蠕动振动着的棒状物逼近过来，“嘿！我可是‘神’哦！我们对于现代化知识的学习能力比你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晚啦！我要让你后悔对我动手动脚！”

“停、停一下！你现在可是在‘闭门思过’中啊！你要是干出这种事情的话，你怎么向展队长交代？幻玉、幻玉她也是不会饶恕你的。你不怕幻玉吗？你别胡来，我可要喊她了！”涂磊只好开始口头搬救兵。

“‘监察者’大人的确很厉害。但是时代已经不同啦！”

“亏我当时还在展队长面前给你说了好话！救命啊！救命啊！”

“哼哼！这可是在我的‘龙宫’里。除了我之外，谁都无法突破防卫协议的。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有人能来救你。等下只要删除你的记忆，我就没事啦！”敖灦笑着说道，伸手去抓涂磊。“我的心情很差，现在你先让我快乐一下吧！”

“你在说谁呢？”

一句冷冷的话语在敖灦身后响起。敖灦的笑容瞬间就冻结在脸上了。只见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她手里的道具顿时掉了一地。

幻玉慢慢从她背后走出来，伸手指了指地上的涂磊。涂磊立刻就感到束缚着自己的力量消失了。

捆住手脚的绳索自动松开，变回了普通的绳子。涂磊挣脱掉绳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呜——”

敖灦捂住自己的脸，抽泣起来。幻玉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揪住了她的耳朵。

“啊，你真是挺能耐的啊？我才发现，一个小小的纹河龙王，就敢不把‘监察者’放在眼里了。”幻玉虽然笑眯眯地说，但是语气中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意味。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敖灦捂着自己的耳朵求饶道。幻玉松开手，她便跌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不学好的东西！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幻玉呵斥道。“大半夜的，你把我的巫祝搞到你的‘移动龙宫’里，想干嘛呀？”

涂磊瞄了一眼地上那些不可描述的道具，顿时涨红了脸。他摇着手对幻玉说：“我觉得，敖灦小姐和我有些误会。之前我们在河边别墅的时候，有些肢体上的冲突嘛。现在好了，我想误会应该都已经解除了！”

敖灦闻言赶紧点头说道：“是是是。现在经过小涂的解释，误会已经解除了。解除了。”

幻玉瞪了涂磊一眼，轻声说了一句：“烂好人。”

敖灦颤悠悠地站起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让穿着一身华服的她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涂磊却发现她的眼睛一直在咕溜溜地转着，不知道暗地里在做什么打算。

这一点当然也逃不出幻玉的法眼。幻玉眯起眼睛说道：“看来你还是有点不太服气啊？”

敖灦把头摇地像拨浪鼓一样。但是幻玉却继续说道：“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为啥‘移动龙宫’的防卫机制没能屏蔽我的访问，对吧？”

敖灦点头，又拼命摇头。涂磊憋着笑问幻玉：“请问，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的‘移动龙宫’到底是什么？我到底被她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幻玉拿出她的腰扇，指着周围说道：“‘移动龙宫’呢，是龙王的祖传法宝。它就像是一种固化了咒术的机关，可以稳定地展开一种折叠空间技术的咒术程式。我们现在就身处‘移动龙宫’的内部。但是对于外面来说，我们并不不存在于通常空间中的任何位置。只不过，她现在把‘龙宫’的出入口放在了你家的水井里。在‘龙宫’的入口处，为了防止无关的事物误入‘龙宫’，通常都会设置防卫协议术式。防卫协议会阻止未经授权的访问进入折叠空间内部。”

幻玉说完，看了敖灦一眼。敖灦显然也在等待她的答案，但是却不敢接她的视线，只是向后缩了缩脖子。

“但是——”幻玉用腰扇敲了敲自己的手掌说道：“自我在这片土地担任‘监察者’之职起，这里所有使用旧日管理者协议的法宝对我的访问都是敞开的。”

“虽然咒术方面的我没听懂……但是这就好像是程序猿给电脑软件留的后门咯？”涂磊比划着手说。

“更确切的说，我的访问权限是最高的‘管理员’权限。”幻玉笑眯眯地说道。她转头对敖灦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在我面前耍任何小聪明都是没有用的。你口口声声说‘时代变了大人’，但是却根本对继承自父亲的这套系统懒得修改。”

敖灦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涂磊觉得她这次是真的想哭了，而不是装的。

“好了。拐弯抹角演了那么多戏，你差不多也该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了吧。”幻玉用腰扇指着敖灦说。

敖灦别过头去道：“我，没什么真实目的。我……就是想找个安身之所。”

“包括装疯卖傻把‘移动龙宫’装进人类的房子导致灵力程式外溢造成骚动？还有抢夺我的巫祝据为己有？”

“那……只是意外。”敖灦还是嘴硬。

“意外？”幻玉双手抱胸说道：“好嘛。既然这样，那就请‘纹河龙王’带某去查验一下您的宝库吧。”

“幻玉，宝库指的是？”涂磊在幻玉身边小声问道。

“龙王爷的宝贝可多着呢。你没听过这样的传说吗？”幻玉也小声回答他。

敖灦闻言，身体顿时变得僵硬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我家宝库里的东西……绝大部分……已经被父王变卖了啦。你知道，当年抵抗东洋人进攻时，政府不是号召全民抗战吗？我父王觉得，身为华夏的神祗，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所以就把宝物都变卖捐献了。现在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啦！”

“哇，那您的父亲真是一位无私的爱国者啊。”涂磊赞叹道，甚至还感动起来。

“别听她瞎扯。这小丫头坏得很，吹牛不打草稿的。半句真话里面夹着半句假话。敖瀛会变卖家产去支持抵抗异乡人这点我信，但是说龙宫的财产因此卖光了我可就一点不信了。龙宫里的藏品，哪样不是价值连城啊？龙族喜欢收藏宝物那是世人皆知的，更何况她那一系可是传承了几千年。”幻玉在旁边冷冷地拆穿。

“我……我没说假话啦！”敖灦有些急了。

“带路吧。眼见为实。我有这个权限哦。”幻玉寸步不让。

无可奈何的敖灦只好答应，垂头丧气地在前面带路。涂磊和幻玉便跟在她的后面，“参观”起这座龙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