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仇怨
作者:半冷胡同      更新:2019-10-03 17:59      字数:3473

围青岛与乌鲟帮众人还石像般跪着,店小二也没再开口,这方才喧闹无比的客栈一时静得骇人。可气那不长眼的催眉竟在这时凑上我面前,不轻不响地对我道:“您盯着那武当派大侠做什么?”

这话慢悠悠地在空荡的客栈里游转一圈,穿过众人耳朵,直冲我脑门撞了上来,撞得我眼冒金星,恨不得就此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按说我虽不常下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于男子容貌却是颇有一番见识的。旁的不说,光是我天词师兄、曲陌和江流师弟便已是这世上相貌一等一的倜傥公子。万万没料到我今日竟这样不争气,委实是给逍遥派丢脸了。

殷莫君嘴角挂着讥诮瞧了我一眼,径自找了张幸免于难的桌椅坐下,悠然道:“看茶。”

店小二回过神来,又变回了店小二。

殷莫君呷了口热茶,语气却暖不起来。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一画。”

“抑浊子是你什么人?”

我回忆片刻,诚恳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他又问:“这剑,可是你师父传给你的?”

“不是,是我大师兄。”

他吹了吹茶水上弥漫的热气,将目光隐遁在蒸腾而起的迷蒙背后。

我又偷着瞧了他几眼,他脸上虽没有丝毫皱褶纹路,但神情与眼波却绝非是个少年郎所有,论起长幼他恐怕至少要比我大上一轮有余。

我瞧了几眼便立即将目光收回,生怕又被催眉揶揄一番。

眼前那一众人等还跪在地上,我想着他们腿脚估计要跪酸麻了,忙道:“你们起来,快起来,别跪着了。”

袁、洪二人目光闪烁地看了看店小二,店小二又瑟缩地瞧了瞧殷莫君。

他仍旧悠然喝着他的茶,片刻后放下茶碗,缓缓道:“起来吧。”

小二说:“那便起来罢。”

袁、洪二人这才带着一众手下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我笑道:“既然起身了,那便是两家间和气还在。二位前辈可愿意听小女子一句劝,寄归令残暴无情,不行也罢。来日若是古墨少主追究起来,二位只管把责咎推在我身上,少主若是心中愤恨难平,只让他来找我便是。”

我沉吟片刻,略觉此举不妥,我逍遥虽武功精妙,奈何人少势薄,若古墨少主当真来寻麻烦,逍遥未必耐得住,我须得再拉一派下水,共同抵御那声名赫赫的“武林至尊”。

我眼眸一转,正瞧见低头饮茶的殷莫君,便道:“店小二,你可听清楚了,回去转告你们少主,今日武当殷大侠与我逍遥一画共同向他老人家讨个面子,寄归令牌虽到,但这令今日便不行了。少主若是心有不快,武当与我逍遥随时恭候大驾。”

小二斜眼瞟了瞟殷莫君。

殷莫君不动声色,不置可否。

小二便也不敢开口。

我忙顺水推舟,“武当名门正宗,门下人人称侠,殷大侠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洪帮主,袁岛主,你们今日遇上殷大侠,可算是遇上贵人了。”

袁、洪二人早已不想行令,此刻听了我的话,立即会意,五体伏地,长呼:“谢殷大侠与一画女侠救命之恩!”

殷莫君冷冷“嗯”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二人一眼。

武当人果然好大的架子,可我却瞧着他那傲岸清高的模样甚是顺眼。

我问袁、洪二人:“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闹得这般你死我活?”

洪继礼咬牙切齿地道:“十六年前,他们围青岛上的人偷了我那刚出生的女儿去。我夫人受了这个大刺激,心中郁结难开,悲愤交加之下失了心智!夫人疯了十几年,近月情况有些好转,偶尔能清醒片刻。她清醒时告诉我抢女儿的贼人所用之器甚是亮眼,暗夜里将屋子照得恍若白昼。我思忖前后,与我有过节的人中,唯一使那晃眼兵器的便只有他袁胜一人!他那镀银流星锤在夜里使出时如流星般刺目,我女儿定是被这厮偷了去!”

这厢还未将前因后果讲完,那厢已大喊着“血口喷人”。于是该亮家伙的亮家伙、该摩拳头的摩拳头,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我着实后悔方才多嘴问了那一句,本来还想再问问他们口中“逍遥再度出世,雄霸武林”是个什么意思,此刻却也不敢再问了,生怕又卷起一场腥风血雨。

看来在江湖闯荡还是话少些好。

催眉朝我耸耸眉,伸出食指与中指在空中轮番划了两下。这手势是江流师弟每每要与曲陌师弟偷摸下山玩时会做的,意思是“溜之大吉”。

我会意,点点头。只要围青岛和乌鲟帮不再行那惨绝人寰的寄归令,他们就是打个天翻地覆我也绝不插手,毕竟偷抢孩儿的仇怨我怕是没本事解得开。

我方踏出门去,心神一荡,万般不舍地回望一眼殷莫君。

他也正回首盯着我,一双下了雾、结上霜的眼幽幽避在热腾腾的茶水气之后,瞧得我心里又甜又怵。

催眉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外跑。于是殷莫君的脸便就此消散在了人来人往间。

哎,罢了罢了,萍水之缘,散便散了罢。若过上个一年半载我还记得他这双眼,那便没皮没脸地上武当去寻他。届时只要不说我师出何门,便丢不了逍遥派的脸。

造化爱玩闹,总耍得我们晕头转向。再次遇见他时,既不在武当山上,他也不再是殷莫君。

那夜里,我失眠了,辗转来回,不得安歇,脑中千丝万缕搅成一团,却也捋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隐约间好像见到了逍遥山的层峦叠嶂和殷莫君云雾缭绕的眼。

看来,那扰人清梦的东西不过是一股袭上心头的思念。

失眠果然是个不祥之兆,我才方要迷糊睡去,便听屋里一声巨响,眼前刀光一闪。幸好我身手快,这才躲过了那破窗而入的鳄啮钳。

我正为自己机灵的应变得意不已之际,窗外又窜入了几个彪形大汉,挤得那间狭窄的客栈卧房满满当当。

他们穿了紧身的黑色衣衫,每人手里都扛了把鳄啮钳。鳄啮钳朝着我,铮铮作响,活像几只狰狞的鳄鱼露出满口尖牙要将我生吞了。

这几个汉子一声不吭,瞪着眼朝我舞起他们那夺人性命的钳剪。

我挥剑架开他们的钳子,道:“众位乌鲟帮的好汉,咱们将话说明白些再动手。一画与诸位可有何过节,你们何至深夜里不好好睡觉,却要闯入客栈,挥舞钳子取我性命?”

他们并不回应,闷声朝我攻来。

这般打法是要拼个同归于尽的路数。他们虽不愿活了,我却还想多活个几十年。

“诸位,你们若是这般蛮不讲理,便休怪我不留情面了。”说这话我多少是有底气的,方才过了那几招,我已摸清楚他们功力深浅。

催眉说乌鲟帮水下功夫十分了得,不仅在水中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且能闷气于水下好几炷香的功夫不探出水面换口气。可眼下看来,他们在陆地上的本领可平平得很啊。

话虽如此,这场莫名的打斗想必是由误会而起,瞧他们那苦大仇深的神情也绝非是来无端挑衅。既然有误会,我便不忍心出手伤他们。

我一向很能审时度势,不愿打便逃,小女子能屈能伸,不用为了那不值钱的面子白费力气。

于是我冲出门,闯进隔壁屋里,拎起正在睡梦中磨牙的催眉跳窗逃了出去。

催眉吓得浑身发软,“您......您这是做什么?”

“逃命,”我一手架着他,一手握了剑,说话间丝毫不敢怠慢脚下的步伐,“你且回头看看。”

催眉回头看了看,身子一颤,步伐瞬时快了起来。

他甩开我的手冲了出去,一时间竟逃得比我还快,边逃嘴里还边念叨:“您那逍遥第一的轻功可快用起来啊,后面那群人都快踩着您后脚跟了!”

我们最终还是被乌鲟帮的人追上了,全因催眉的轻功实在太不入流。不过也怪不得他,师父没有收他为徒自然也不曾传他功夫,他身上的那点本事全是红泥师妹偷偷教的,能撑到此时已是不易。

这会儿天已大亮,昨夜几乎彻夜未眠,我此刻有些困乏,倒真不愿再逃下去了。

催眉咬紧牙关,憋着一张酱紫色的脸还要往前跑。

我拉住他衣襟,“别跑了别跑了,再跑下去你都要憋成茄条了。”

催眉大口喘着气,摆摆手,道:“不……不行,不行,得……跑,他们会……会杀……了我们的。”

这混小子竟然如此看轻我,还当真以为我是打不过才要逃的。

身旁是一片广袤田地,地里种着一大簇一大簇高高的作物,我也认不得是什么。我怕催眉捣乱误事,便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藏在高大的作物里。

田间阡陌中,我回首往身后欲夺我性命之人望去,心里多少有些凄凉悲壮。

江湖儿女,武功为重,义气为重,豪情为重,美酒为重,却唯一条性命最是轻贱。

我细细看去,才发觉身后追兵已有好几十人,且不仅只乌鲟帮一家,他们当中有人打扮怪异、面色凶煞,我竟丝毫看不出来头。

原来这一路不断有追兵赶来,我竟全然不知,此刻才大呼“糟糕”着实为时太晚。

我练武十余年,只曾与师父和师兄弟们切磋过招。曲陌、江流和红泥功夫不如我,而师父与师兄下手有分寸,从不伤我。于是这十余年中我虽跌打小伤不断,却从未真正领教过何谓“刀剑无情”。

直到今日与这几十人恶斗,我被一柄利刃划裂皮肉,鲜血直流,这才明白所谓江湖当真不是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