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天气逐渐转凉,白昼也一天短过一天,将到酉时已经日头西斜,唐砚清裹着披风按约来到了那条河岸上,岸边停靠着一艘画舫,画舫上站着一个男侍,向他恭敬行礼。
褐色的画舫精美至极,稳稳的停在岸边,唐砚清摘了披风帽子,河边风有些大,他的衣袖被刮得鼓了起来,船舱内走出来一个守卫模样的男子,冷峻的脸一如他墨色的衣服,没有丝毫温度。
墨衣男子站在甲板上,恭敬的行礼,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听到,显然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说:“可是五殿下?”
唐砚清被面具挡住的面庞微微牵动,那人审视的目光在看到他面具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飞快得移开。
唐砚清别开了脸,点了点头:“敢问怀大人可是在这艘画舫上?”
守卫向前迈了一步,唐砚清略惊,目光之中有些担心,生怕他踩不稳掉下去。不过看到对方尽是伤痕的手背之后,只道自己多想了,这人明显就是怀信的守卫,必然是武艺精湛,何必要他一个三脚猫功夫的绣花枕头担心。
“大人正在舱内等候,殿下这边请。”
守卫伸出手,唐砚清将手搭上去,随后便上了画舫,甲板上的木头咯吱咯吱响动,唐砚清看了看脚下,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守卫用余光打量着唐砚清,在确认对方身上没有什么武器之后,才将他引到了舱内。
打开帘子,唐砚清走了进去,身后帘子再度被合上,转头看到了坐在花窗边的怀信。桌子上摆着早已经煮好的茶水,以及一些茶点,怀信在帕子上擦了擦手,动作格外优雅。
擦完手之后,怀信站起身,走出几步对唐砚清恭敬行礼:“殿下久等了。”
一室茶香沁人心脾,让唐砚清有些紧张的心情微微放松,看着怀信今日男子的装扮,苦笑一声:“大人何必如此?不要和我客套了,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今日我不是五殿下,你也不是国师,让我们开诚布公一次。”
怀信静静看着他,眸光微敛,波光粼粼的水光映在他的眼皮上,唐砚清眸子睁大,又接了一句:“就这一次!我就同你任性这一次!”
画舫晃晃荡荡行驶在河水上,花窗影影绰绰的透出对岸的光景,水声泠泠,本是悦耳的声音,却听得唐砚清此刻的心情焦急不已,有些烦闷。
一声叹息传开,怀信的表情已然换了一个模样,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仿佛整个人的气场都换了一番,没有了那温文尔雅的气质,眼中尽是决绝。
“殿下请坐,”怀信说,“画舫上无法煮茶,一切从简,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唐砚清看着桌子上精美的茶点,规规矩矩坐下,淡淡说了一句:“我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这里不错,太适合谈话了。”
怀信捧起茶盏轻饮一口,望着花窗罅隙,眸光悠远,浑身依然有一股冰冷气场,却比昨天好了一些。唐砚清心中忐忑,沉静的气氛一直笼罩着舱内。
唐砚清本不是一个能静坐并耐住性子的人,平时和任何人相处时,都是他滔滔不绝的讲话,但是同怀信在一起时,他满腹话语都仿佛同血液一起被这死寂的气氛冻住。
他实在很难想象,为何阿姐可以同怀信一直滔滔不绝的交谈下去?
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后,唐砚清微怔。
我怕怀信?喜欢一个人的同时会惧怕这个人吗?
从踏上画舫到现在不过片刻时间,唐砚清脑中思绪已然拐了几个弯,连对面怀信唤自己的声音他都未听见。
“殿下?您有在听吗?”
唐砚清喉结滚动,不自觉发出一个音节,紧接着脸上有些窘迫,然后下意识对怀信点了点头。
这才听怀信徐徐说道:“有一件事,怀信隐瞒许久,从前未曾提起,以至于今日酿成了过错。
“现在坦白,我只希望为时未晚,可以及时止损。”
唐砚清的心悬了起来,怀信将自己从宫中大老远叫到城中,又特意将会面地点设置在难以接近的画舫上,这件事定是重要极了。
于是唐砚清坐直身子,正色道:“你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倒是怀信笑了一声,道:“那我便当您做好充足的准备了。”
唐砚清心如鼓擂,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怀信,手捏紧了袖口,郑重地点点头。他紧张的样子将对面的怀信衬托的越发慢条斯理,此时唐砚清眼中耳中再无其他,周遭声音尽数被摒弃。
怀信袖子向后理了理,露出了一小截手腕,白皙的手指缓缓抬起,然后放在了面纱上。
就在唐砚清吞咽涎水时,怀信手腕一用力将面纱扯了下来。
唐砚清霎时止住呼吸,定定看着那张脸。
他幻想过这个画面无数次,却没想到梦境以这种方式应验。这张脸俊美程度和他想象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
是不是过于有棱角了?
这个想法迅速在他脑海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然后将脑中仅剩不多的好奇赶走,最后全然剩下了震惊。
这是不是那里搞错了?这不是男人的脸吗?!
唐砚清脸上的表情宛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涌不定,没有一种神情可以在他的脸上停顿超过片刻的时间,最后似是终于忍受不了一般,唐砚清陡然站起,险些掀翻了桌子。
他的手拍在桌子上,触碰到杯盏,无意将它拂落,杯中温茶在空中洒出,最后竟是落在了他的鞋上,茶盏跌在鞋面上,然后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唐砚清却全无感觉,震惊着笼罩他。
怀信抬起头,看着沉浸在震惊之中的唐砚清,说:“如您所见,怀信是男子。”
唐砚清脑中轰隆作响,唇不住颤抖,手指微抬指着唐砚清,抖动良久,终是憋出了一句话:“你······你骗我吧?”
“一定是的,你不想娶我就直说,我堂堂皇子,又不是没人要,何必易容了来骗我!你何必这么敷衍我,简直太过分了,”他撑着墙壁,侧对着怀信,略微喘息,“你真的······太过分了!”
唐砚清不断呢喃着,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似乎是在责怪怀信。但最后他却扶着墙壁,半晌没有动作。
怀信站起身走了几步,生怕刺激到唐砚清,不敢上前,于是站定说道:“五年前我来到齐国时,宗政国师大人仙逝,齐国陷于一片混沌之中。后来我隐瞒性别接过国师一职,就将这个秘密欺骗到了现在。
“如今酿成祸端,是我没有早些发觉端倪,才成了荒唐事。殿下,我与您坦白,并非是想要通过辩解来减轻你的愤怒,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罪恶。
“现在坦白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我希望您知道,起码你应该知道,我是男子,并不能成为你的妻主。”静峙片刻,怀信盯着那个身影半晌。
唐砚清这才将身体直了起来,没有继续倚靠着。再次转过来时,他眼底有些哀伤,但在那片情绪难以压制的眸中,却有淡淡释然在蔓延。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唐砚清努力平复自己,说,“无妨,我不在意。”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眼中的怅然却一点也没有消散。
怀信眸光一变,“无妨”两个字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半晌没有消尽。
唐砚清径直绕过他,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低着头拿起茶点,用唇碰了一下,仅仅粘了一些渣滓在唇边,但他却无比享受的称赞道:“这茶点味道不错,一会儿给我装一些回去,我要给父君尝尝。”
唐砚清嘴角宛如僵住一般,无法扯起一点弧度。
日薄西山,唐砚清披风蔽体,走在街巷中,他步子有些虚浮,但仍然走得很稳。刚刚他拒绝了怀信送自己回宫的好意,于是独自一个人走在街上。
怀信将一个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秘密告诉了他,也一直没有叮嘱自己,类似于“不要泄密”的话。这样一个把柄,足以治他个“欺君之罪”的罪名,可是他就坦荡的告诉了自己。
不遮掩也不欺骗。
唐砚清心中百味杂陈,不知不觉到了皇城门,看着这个他居住的讳深莫测的宫闱,一点点渗出一股无力之感。
翻手为云覆手雨,一念之差便可覆灭怀信的一生。
这种被托付人命的压迫感,实在是太痛苦了。
暮气沉沉,在暗处护送唐砚清一路的守卫终于现了身,看到唐砚清安然无恙地进了皇宫之后,他才轻跃上瓦,回府复命。
月明星稀的夜,国师府的房顶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手中握着一坛刚刚启封的酒,天边皎洁的月将酒坛镀了一层银霜,坛中酒水也被月华淬得发亮。
“敬人定胜天。”唐瑾瑶坚定的说了一句,然后饮下酒。
怀信侧头看着女子的白皙的脸庞,唐瑾瑶在他的目光中饮下许多酒,然后抱着酒坛靠在他的身上,目光看着远方。
唐瑾瑶说:“欺君之罪啊,我长这么大就数这次犯事最严重了。”
怀信没有责怪自己拖唐瑾瑶下水的举动,反而倚靠着她的头,答道:“说过同舟共济的。”
唐瑾瑶直起身子看着他,然后凑了过来,扯着他的耳朵,悄声对他耳语道:“我不会弃船跑路的,”然后她迅速离开,眼睛弯成月牙,举起酒坛,示意道,“不是说同舟共济吗?你给我干了!”
怀信揉着被她撞到的下巴,用打量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在唐瑾瑶的目光中,怀信夺过酒坛,对着月光将辛辣的酒尽数倾洒进口中,壮阔豪饮。
一坛酒被两个人分着喝了干净,两个人全无醉意,看着皎洁明月,怀信悄声道:“走棋一步,后面还需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