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砚清这次似乎是真的受到了打击一般,从前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会保持与周围人的沟通,努力去粉饰一个自己相安无事的形象,但是自从那日画舫回来之后,唐砚清这种下意识的伪装消失了。
不想出门,更不想见任何人,来看望的人都会碰一鼻子灰,就连唐瑾瑶也是多次悻悻地离开,连宫门也没踏进去一步。
唐瑾瑶倒是没有逼他,强迫他努力迎接朝阳或者见人只会适得其反,毕竟人家突然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是和自己一样是个男人,这种事情别说是发生在唐砚清身上,换成谁都受不了。
如此,便只能走下一步棋了。
一道奏折经多次辗转,最终安稳的躺在女帝的御案上,御案奏折罗列,上面的文字更是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女帝几次放下奏折,揉揉眉心,然后才能继续将奏折看下去。
女帝拿起毛笔,在奏折上用红色字体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奏折合上放到了另一边,拿起下一个奏折,凝神阅览。
片刻过后,女帝脸上表情突变,奏折也被“啪”的一声摔在了桌子上,一边侍候的宫人惊得一愣。女帝起身踱了几步,然后在御案前站定,手指敲着桌子,脸上怒气稍退,却依然面色可怖。
“传怀信,让他给朕马上进宫!”
一声令下,位于国师府的怀信在得到通知后,就步履匆匆地进了宫,虽事发突然,但怀信却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站在紫宸殿时,脸上面色不变,与女帝对比强烈。
这么一看,女帝更来气了。
她转身拿起桌子上的奏折,然后就准备甩到怀信的脸上,手刚抬起来就对上了怀信的眼睛,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和自己帝王的形象后,手往下放了放,然后用力将奏折摔在了地上。
接着就是寂静。
怀信在这寂静之中率先开口:“陛下息怒。”
“你真是我朝的好国师啊,先是当朝给朕难堪,接着又递上这个折子,怎么着?不气死朕你就不罢休吗?!”
怀信头低了一些:“微臣不敢。”
女帝声音陡然提了一度,说:“你不敢?你自己说说折子上写的什么?”不等怀信重复,女帝接着补充道,“辞官还乡?你七老八十了你辞官还乡?”
“你还乡打算上山当猴吗?”看着怀信波澜不惊的眉眼,女帝冷哼一声,说,“以辞官还乡相要挟,你这算盘怕是打错了!真以为朕怕你辞官是不是?!”
女帝的怒火在不断的发泄中,怀信本是不太宽阔的身躯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愈发单薄,他却没有应声,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换来女帝的咆哮。
于是他便以谦卑的沉默应对怒火。
眼见怀信并没有忤逆自己的意思之后,女帝怒气稍歇,看向他的目光也重新恢复了冷静。
“不要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可以瞒天过海了,你和瑾瑶的算盘,朕清楚的看在眼里。”
这句话清晰的传进怀信耳朵,让他忍不住轻抿一下唇,这才开口。
“皇室天命威严,臣布衣一介,能得陛下赏识,尽微薄之力观星宿、撰历法、测国运,已是深得陛下厚爱。如今臣所作所为有损皇室威严,愧对陛下及五殿下的厚爱,若是继续留在朝中任职,无法平息殿下的怒火。”
说完,怀信撩袍一跪,言辞恳切之至让女帝不禁清明回脑,余光一瞥却又看到了奏折,她用两根手指将奏折掐在指尖,朦胧的视线并不聚焦在怀信的身上。
“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愧对圣恩,何不从了指婚?”女帝语气敛了一些怒火,“朕有些强人所难,我儿容貌已毁,这桩婚事也有不妥之处。”
女帝态度温和了一些,事关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个母亲不得不退步。如果换作一般的朝臣,此时必然顺势应承下来,就算这个殿下被毁了容,但好歹也是皇室血脉,何不是一桩美事?
本是应该这样发展的。
但怀信却不能顺应。
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怀信面色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眼皮微颤,目光似乎是心虚一般错开。女帝看着异样的他,以为怀信是心有愧疚,于是继续问道:“怀信,你没当过母亲,体会不到朕的心情。”
怀信失笑,他这辈子也当不上母亲。
“陛下,微臣并不是因为容貌一事而不答应婚事的。”
女帝转过身,脸上隐隐有些讥笑,很明显是不相信他的话。
怀信双膝扎在地上,冰凉的地透着衣料不断汲取他的体温,怀信突然叹了一口气,身子弯了弯,恭敬的说道:“陛下,请恕微臣惊扰圣驾之罪。”
女帝眉头微抬,似乎是打算看着他能干些什么。
怀信站起身,双眸一瞬不移的看着女帝,然后将面纱扯了下来。
这是怀信第一次在女帝面前扯下面纱,他的动作让女帝心中的好奇心尽数被勾了出来,面纱坠地的过程不过片刻的时间,女帝竟感觉有些漫长。
待到看清真面目之后,女帝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脸上的神色辗转变化,漆黑的瞳孔深不可测,有些苍白的嘴唇却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面前的这张脸不像是京中传言一般秀丽,而是恐怖。
对,眼前这张脸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上半张脸俊美无比,但下面却完全与上半张脸相反。从鼻子往下脸上遍布着丑陋的灼伤痕迹,疤痕一路蔓延到脖子,又干燥无比,导致下半张面皮都皱巴巴的。
宛若地狱之中受尽酷刑的厉鬼,上半脸只是人皮的伪装。
女帝有意躲开怀信锐利逼人的目光,不断平复着呼吸,然后半晌也未说出一个字,余光却对上了怀信受伤的神情,他弯腰捡起面纱,慌忙戴在脸上,后退几步离远了一些。
“陛下恕罪,臣鲁莽了。”
“你的脸······怎么回事?”女帝面色迟疑,终是问出口。
怀信说:“从前在山上不小心烧坏的,这还只是脸上······”
女帝问道:“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怀信笑了笑,再度颔首,低垂着眼睛:“自揭伤疤太过疼痛,还请陛下宽恕微臣的欺君之罪,顶着这样的面皮在朝中行事已是如履薄冰,若是再毁了其余男子的一生,委曲求全嫁给我,那怀信背离师门下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了。”
女帝直直盯着他,眼神中没有明显的信任或怀疑,格外犀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那层面纱,将他打量个通透。
怀信将自己剖析开,交给眼前的帝王去查阅,他努力将自己坦然成一汪清水,让眼前的统治者以为已经看透了他,来降低自己的危险。若是她仍持怀疑,那也断然不会再用一道圣旨来约束自己。
就算是女帝铁了心想要怀信娶唐砚清,但已经知道了怀信真实身份的唐砚清,也断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走出紫宸殿的怀信,全然没有了殿内谦卑的神态气质,他眸光讳莫如深,在瑟瑟秋风的吹拂中衣袂纷飞,周遭的红墙及巍峨的宫殿全然只是他的衬托。
欺君罪名已缚身,罪上加罪又何妨?
这份坦然心态与破罐子破摔的行事风格,还是受到了唐瑾瑶的启发,当那个少女一脸不以为意的说出罪上加罪又何妨的时候,怀信一瞬间是以为她在坑自己。
然,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这条船上满载却靠不到归岸,若是一人沉船,那么满舟都不能善终。
于是怀信唐瑾瑶二人出此下策。易容的面皮覆在怀信的脸上,唐瑾瑶不断的称赞换来怀信的面不改色,但微红的耳尖却没逃过唐瑾瑶的眼睛。
易容进宫无疑不是冒着风险,好在暂时平稳住了事态,但两个人都没有放松警惕。从怀信那日入宫回来之后,唐瑾瑶和他没有再互相来往,而怀信脸上的伪装也不曾褪下。
国师府暗处生了几只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打量着怀信的一举一动,就连怀信薄纱下的面皮也像是被那灼灼目光淬了火一般,检验它到底是真还是伪。
夜以继日的防范,当国师府中女帝的眼线稍稍减少时,便到了下一步的时候了。
只是这步棋却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在等一个契机。
这日的唐瑾瑶满身汗水的从王府武场出来之后,得到了女帝的圣令。
陛下亲召昭王殿下入宫。
凉风从袖口钻进衣服内,满身汗液的唐瑾瑶在风的吹拂下乍然清醒,她背过身一步一步向居住的卧房走去,声音轻飘飘的传进了女官的耳朵中。
“稍等片刻,本王就来。”
丝绸制作的华美衣袍勾勒出少女的曲线,未缀胭脂却更凸显精神,她眉宇之间的英气倒是更像少年将领,不像久居宫中,在暗流涌动里努力保身的皇室贵胄。
但她唐瑾瑶还偏偏就是。
手握生杀大权的是她的母亲,在皇权的绝对威严下,是逆水行舟的众人。
紫宸殿熏香袅袅,唐瑾瑶站在女帝审视的目光之中,凛凛双眸就宛若当年还是储君的女帝,一举一动毫不逊色。
“拜见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