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凝在御书房中左等右等,也不见皇上来,心里不安得愈发厉害,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凌王弑君,心跳猛然停了几拍,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手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才能勉强撑住身子。
她强行定了定心神后,快步向外行去,但脚下的步子却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险些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啪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严漠匆匆入内,小桃紧跟其后,两名在御书房外看守的禁卫已被严漠击晕。
严漠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和理智,道:“王妃娘娘,属下先行护送您出宫。”她缓缓摇了一下头,撑着所有的力气道:“你想办法尽快出宫,带人来接应王爷,快去。”严漠迟疑了片刻,便迅速离开了。
交代完这一句,她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可还是强撑着向外行去,“小桃,跟我走。”小桃应了一声,却是哽咽之音。
清冷的月光洒在那一身玄甲上,折射出一片肃穆,那张历经无数风霜刀剑洗礼的脸上凛然如铁,这名忠心耿耿的大将军奉皇命守在此处,心里牢记着皇上的嘱托,身后是两名麾下的亲兵,一人手上端着一道圣旨,一人手上端着一方玉玺。
凤雪赶到皇陵后,见到的不是凤凝,而是凤辰,曾经的父子,现在一个为君,一个为臣,自从那道圣旨颁下之后,生分便是无可避免,君臣之礼,成为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凤辰带着两名亲兵跪下道:“太子殿下,这是皇上留给您的诏书和传国玉玺,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殿下择日登基。”
那双雪瞳扫了一眼那两样东西,面色遽沉,迅速向皇宫方向赶去,凤辰也带着那两名亲兵跟在他身后朝同一个方向赶去。
鸣鸾宫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禁卫军的尸体躺了整整一院,那些冰冷的四肢,你叠着我,我压着你,留不出半分空隙给人落脚,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宫殿,如藤蔓一般疯狂躁动的阴冷遮蔽了最后的一丝月华。
嘀嗒,鲜血顺着青丝滴落在他染血的衣袍上,让那本已深重的墨色再添一滴暗红,但颜色已不会再有任何变化,已至极致,何以复加,那张俊雅如画的面庞掩在凌乱的青丝之中,隐隐血红从发丝间折射而出,仿若来自地狱的修罗,森森寒气缭绕盘踞,于他那无法察觉的一呼一吸间遍布丛生。
那只血色褪尽的枯瘦指节艰难地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极力凝聚的焦点落在了那双血红的夜瞳之上,苍白的唇瓣以极微弱的弧度翕动了几下,他缓缓蹲下了身,游丝般的气息在他耳侧断断续续地嗫嚅着,“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个人,让他背负了弑君的万劫不复,临死之时,却让他再也不要回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个人,真的会对他心怀愧疚吗,真的还会念着昔日的半分父子情谊吗,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另一个陷阱了,这个人用了这般决绝残忍的陷阱将他逼入绝境,让他再无问鼎皇位的一丁点可能,让他成为弑君弑父的千古罪人,多年的父子情谊,现在来看,原来不过是个筹码,一个牵制他的筹码。
他放声笑了出来,笑声张狂倨傲,今后,他再也无父无母,无名无姓,青丝滑过眼角,沁下滴滴血泪,丝丝艳丽顺着他五官的轮廓蜿蜒而下,交织出一片诡异妖冶的四分五裂。
那最后的焦点在那一片鲜红的破碎中涣散殆尽,地上印着一条浅浅的痕迹,枯瘦的指节停在了一角墨袍边缘,那双眼瞳缓缓合上,他终于可以去见她了,也不知奈何桥边,她喝了那一碗孟婆汤没有,多半是没有吧。
水色月华丝丝倾泻,映亮了那张宛如安睡中的面庞,笼罩着那个坠入深渊的身影,她让小桃在外面等着,自己只身入内,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她强忍下胸腔之中一阵接一阵汹涌而来的翻江倒海,踏着尸体朝那个身影行去,脚底传来的触感,猛烈冲击着她接近濒临的理智,她仿若一只脚踏入深渊之中,一只脚踏入虚空之中,极度的沉重和虚无,交替袭来,冲击她几乎快要四分五裂。
终于,她来到了他身侧,视线的一瞥,一张苍白的面庞蓦然闯入,她全身的血液在迅速冻结,他就在自己身旁,她不能倒下,她强撑了下去,不顾那一身血污,不顾那一双血瞳,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在他耳边一声声唤着“相公”。
在那一片荒芜的虚无中,他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看不见起点和终点,分不清过去和未来,那是一片混沌的空洞,一片无法逃离的死域,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可他太累了,他分不清声音的方向,也不知道是谁在叫自己。
他感觉眼角一片温热,那片温热又顺着面庞慢慢延伸,他突然记起来了,自己答应过她的,那双呆滞无光的血瞳渐渐恢复了焦点,垂落在地上的双手缓缓抱住了面前的人,他在她耳侧温柔道:“对不起,我又惹你哭了。”
她拼命摇了摇头,将他抱得更紧了,忽然想到他现在的处境,她立刻拉起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推着他道:“你快走,严漠会带人来接应你的。”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我绝不丢下你。”
他绝不会丢下她,也绝不会允许她离开自己,他,就剩她了,但一个她,就已足够了。
她缓缓摇了一下头,她不能走,她要是走了,大哥怎么办,只要他今夜能平安离开这皇宫,离开这京城,她可以逼着自己对他狠心。
“你快走,有大哥在,我不会有事的,大哥是太子,他会保护我的,你快走,快走!”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的心里,从未真正放下过他,自己何其愚蠢,又何其可笑,她对他,从来都是不同于旁人的,自己看见的还少吗,却假装看不见,假装不在乎,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自己的心,想想还真是可笑,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傻的骗子了。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他,到头来,你还是会选择他,如果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会怎样,我想,你就不会嫁给我了,你心中早已有他,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替代品,说到底,我本就是个替代品,替代他去给所谓的父皇母后尽孝,替代他去照顾你,现在,一切已真相大白,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不日便会登基为皇,而你,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皇后,给他生儿育女,而我这个替代品,不过是个弑君弑父的罪人,你又怎会跟我生儿育女,应该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为我生儿育女,你本就是个大夫,若不想有孕,法子自然多得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不过是别人的,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凤凝,你记住,我这一生,所爱的,再也没有了,今后,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伴着每一个字的落下,那双血瞳的邪冷便加深一分,她腕上传来的痛楚便加剧一分,最后一个字落下之时,那双眼睛已经不是人类的了,诡秘的邪冷萦绕着一团业火红莲盘踞入魔,体内剧烈翻涌的真气从那双眼瞳之中乱蹿而出,丝丝月光正在迅速湮灭,一道薄如蝉翼的气刃生生割裂了那一双清澈的琉璃目。
她只感觉一道剧烈的疼痛夹着一片血红过后,便是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只被他抓得生疼的手陡然从空中垂落,铺天盖地的邪异气息在这座宫殿之中横冲直撞,他撕裂的喊叫震得宫殿的横梁在摇摇欲坠,她想起孙伯的话,两只手在怀中摸索了片刻,拿出了一颗药,这颗药,她一直都随身带着。
他,是她从不马虎的。
可现在,她看不见,她不知道他在那儿,他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她便感受着他的气息,一步一步地摸索着朝那个方向走去,指尖与那墨色的袖袍还剩一丝间隙之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她的双脚在逐渐远离地面,可她心里却在庆幸,她终于找到了他,她终于摸到了他的脸。
就在她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要将药丸喂入那张薄唇中之时,却被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狠狠拍开了,那颗药丸滚落在血泊之中,须臾的功夫,便融化得无影无踪,在最后一丝清明湮灭之际,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还在努力地抬起,她仍挂念着那颗解药。
凤雪赶到之时,小桃晕倒在凤鸣宫外,院中堆积的尸体上,一双血目的女子笼在月华之中,纤细的脖颈上印着深深的乌紫淤青。
他迅速赶到了她身侧,直到那微弱的脉搏从他指尖传来时,他才有勇气将她冰凉的身子抱在怀中,单手贴在她的后背处给她运功疗伤。
凤辰来不及去关心自己的女儿,入宫之时,他便听见了凌王弑君的字眼,当那具冰冷的尸体闯入眼帘之时,这位跟随君王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将军跪倒在了地上的尸堆之中,沉痛哽塞在喉,如弦断绝。
凤凝睁开眼睛之时,已经是七天之后了,千君奕和皇后的骨灰已被秘密运回江南安葬,皇陵里的墓穴,不过是个衣冠冢,那份遗诏下面,还有一封书信,他恨这个所谓的父亲,用这样的手段逼他登上皇位,可他还是全了他最后的遗愿。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她仍惦念着那颗药,想要去找,她记得那颗药应该还在鸾鸣宫,她赤着脚刚踏出一步,那八个字,陡然在脑海中浮现。
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每一字都狠狠撕扯着她的心,撕扯得她再也无法前行半步,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小桃闻声立刻赶了进来,她本打算去换一本新的书来念给沉睡的娘娘听,还未走到书架前,便听见身后有响动传来,忙折了回去。
她听见了小桃的声音,“娘娘,你醒了!”惊喜的声音之中夹着哽咽,下一刻,便有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小桃小心地扶她在床边坐下后,问道:“娘娘,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她缓缓摇了一下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小桃回道:“已经是晌午了。”她心下陡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瞎了,她缓缓抬手的手还未触到眼上的纱布,便被一双手拢在了手心,小桃轻声道:“娘娘,你别担心,眼睛慢慢调理,会渐渐康复的。”她轻点了一下头,但心中已明了。
“小桃,这是哪儿?”
“娘娘,这是皇上以前的寝宫。”
“皇...,我昏迷有几日了?”
“已有七日了,娘娘,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小桃,我想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