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小二见叶澜呆呆坐在地上,盯着手中一把普普通通的乌木扇子,一言不发,也不起身,只当这文弱少年身子虚,着地一摔,给惊得没了魂儿,当下俯下身去,小声叫道:“公子,公子!您先起身,容小的给您换把椅子。”
叶澜仍是不言不动,那小二微感不耐,心中老大瞧他不起,心想这书生太也脓包,不过是摔了一跤,难道便给摔得傻了?看他一出手便是二十两黄金,应该不是趁机讹诈酒楼钱财的无赖货色。当下伸出手去,要将他搀扶起来。手刚触到他的手臂,忽觉一股大力一弹,身子不由自主地斜飞而出,迅捷无伦地朝墙上撞去。
那墙壁乃砖石所砌,坚硬非常,这般快速地撞将上去,头骨岂不粉碎?那小二吓得傻了,不禁高声大叫,一声惨呼只出口一半,忽觉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又好端端地站在地上,身边桌上烤全鹿兀自香气扑鼻,地上裂为两半的椅子散作横七竖八的一堆碎木,铺了满地,那本坐在地上的少年站在身前,满面歉意地看着自己,轻声问道:“对不住!我一时失神,没伤着你吧?”
那小二一时回不过神来,想起适才所历凶险,只觉膝弯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脸色苍白地颤声说道:“怎……怎么回事?”
厅中食客听到那小二的半声惨叫,都转头看了过来。只是叶澜动作太快,从将那小二不小心弹飞到纵身救下他的性命,不过一眨眼间事。众人见本来是叶澜跌坐在地,小二在一旁赔礼,一声惨叫过后,却是换了转来,变成小二坐在地上,叶澜一脸歉意地站在旁边。众食客都感莫名其妙,却是谁也不去在意,纷纷转过头去,继续喝酒吃肉,高声谈笑。
厅中掌柜听了小二的惨叫声,快步走出柜台。见了地上坏掉的椅子,只道是叶澜恼恨无端被摔一跤,因而将小二打倒泄愤。这叫小六子的伙计心思伶俐,手脚勤快,办事颇合自己心意,看他瘫在地上,脸色苍白,只怕是挨了几下狠的。这掌柜心中不免有气,但心想椅子不结实摔着了客人,终究是自己这方理亏,不好与这少年计较,不如就此赔礼几句,再免了这顿饭钱,给这少年一个台阶下,小事化了,和气生财,若是他给脸不要脸,继续惹事,莫说绵绣阁每月孝敬衙门的大笔银子,便是后院里养着的几个看家护院的武把式,也不是干拿银子吃白饭的角色。
叶澜见小六子跌坐于地,知道他惊吓太过,心中老大过意不去,弯腰伸手要将他扶起。那掌柜只道叶澜又要动手打人,快行两步,挡在小六子身前,拱手道:“这位公子,小店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还望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与这小二一般见识。公子要责罚,尽管找我刘陵便是!”
叶澜知这刘掌柜生了误会,当下微微一笑,后退一步,正要和他解释,却见刘掌柜拉过一张完好的椅子放在桌前,示意叶澜坐下,低声道:“公子这顿酒饭,便记在小店账上,算是本店给公子赔礼压惊。”说完,看着桌上硕大托盘中的烤全鹿,心中大感肉痛,脸上虽仍摆着一幅淡淡笑容,可嘴角却极细微地抽动了两下。
叶澜见了乌木扇背后现出“玄冰离火”四个大字,才知这把扇子竟然真的便是赤玄亲手所炼神器,一时间心神震荡,真元外展,不小心震塌了臀下木椅,摔在了地上,这才引出了这一场小小风波。他望着地上小六子,歉然一笑,但见刘掌柜一脸戒备,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总不能说你们椅子其实很结实,只是爷爷乃修道仙人,没事震塌把椅子显本事玩儿吧?他虽不通世务,却也知不宜对凡人轻易表明修士身份,当下顺势坐下,微笑道:“不碍事,也没摔着了我。吃饭付钱,天经地义,万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掌柜的无需客气。”
刘掌柜听他如此说,暗松了一口气,瞥眼瞧见桌角放着一块小小金元宝,灿然生光,知这少年不差这区区十几两银子的酒饭钱,也就不再提起免单的话头,伸脚在小六子臀上轻轻一踢,佯怒道:“不长眼的东西!坐在这儿挺什么尸!还不快起来把地上收拾干净,别在这儿放着一堆破木头碍眼,扫了公子喝酒烤鹿的雅兴!”
小六子慢慢回过神来,觉得双腿又有了力气,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边弯腰收拾地上残木,一边时不时斜眼偷偷瞧叶澜一眼。方才他身子突然飞起,险些撞死,又忽而脚踏实地,于一瞬之间经历了生死大险。此时只觉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也不知方才所历是真是幻。既然叶澜不再计较,他也不敢多问,手忙脚乱地收起破损的椅子,抱到后厨去当柴烧。
刘掌柜又朝叶澜拱了拱手,道声:“公子慢用。”便转身回到柜上。叶澜见他走远,举碗喝了一口酒,复又展开扇子,怔怔地瞧着玄冰离火四个大字,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赤玄识宝之能可谓无双无对,太古一人。他倾力炼制的神器本应神妙无方,但叶澜清清楚楚记得祝文长的言语,知赤玄炼制玄冰离火扇并未安着什么好心,只是急于用人,便使了这么个取巧的法子,好快速培养一批供他驱使的喽啰。至于用玄冰离火扇快速增加修为有何弊端,会在修行之路上埋下何种祸患,赤玄自然懒得理会。叶澜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这扇子,靠此扇在一月之中连过聚真、神形两道天劫,直达仙游境界,进境之快实是骇人听闻。他心知若再这般懵懵懂懂地以乌木扇吸纳火之元力,不管不顾地强行提升境界,那么自己是否能渡过下次天劫,实在是难说得很。
他瞧着雪白扇面,想起这织成扇面的天蚕丝乃是一位大罗境妖神用全身法力凝聚而成,忍不住伸手在扇面上轻轻拂过,手指过处,指尖和心头同时涌起一股寒意。盯着玄冰离火四个字又出了一会神,轻轻叹一口气,顺手将扇子翻转过来,去看那正面的群山图。忽然咦地一声,只觉那群山似也生出了变化,一时之间却不知变在何处。
他举起扇子,从左至右一寸寸看过去,目光行至扇面三分之一处,见群峦叠嶂之中,有一座山峰似乎凭空矮了数分,峰侧隐约似有一门,被别个山峰挡住大半,只露出半边门户。
他看到这座门户,暗道:“该不会是赤玄的藏宝之地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引得他心头狂跳不止,眼中透出奇异光彩。他本不知赤玄是何方神圣,但听了祝文长和燕卓然的一番言语,知他乃是神州第一兵器大家,这玄冰离火扇是他亲手炼制,扇上图画若真是一幅地图,那图中所示门户十有八九便是赤玄的藏宝之地了。
赤玄誓言集齐神器谱上排名前十的神器,虽不知他最终得手了几件,但排名第三的五行轮在他手中乃是众所周知之事。且不说赤玄手中还有多少厉害神器,便单是这五行轮便已是稀世奇珍。
想到此处,叶澜止不住地心头火热,又凝神细看扇上群山图。见除了那似乎矮了一截的山峰,其余更无异样。叶澜初到北疆,人生地不熟,自然不识得图中所画群山位于何处,又怔怔瞧了半晌,心中打定主意,以后定要遍访名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图中所绘山峰。
他自幼隐居海外,性子平和冲淡,于珍宝财物远不如一般修士看得重,但他既然身为修士,却无法不重视法宝,神兵利器可遇不可求,修行之路步步凶险,有神妙法宝在手,不论是防身攻敌还是修行渡劫,都平添一份保障。此事关系到身家性命,不由得他不心动。
自玄冰离火扇显露真身以后,叶澜一直心潮起伏,神思不属,也顾不得吃喝。此时心头稍稍宁定,闻着烤鹿香气,登时觉得饿了。他也懒得拿银刀一片片切割鹿肉去装那斯文吃相,伸出手去,撕下一条后腿,张口大嚼。只一盏茶工夫,两条鹿腿和一坛绵绣龙浆都进了肚。打个饱嗝,擦去手上油腻,重又拿起扇子,翻来覆去地把玩观看。
他盯着玄冰离火四字看了一会儿,忽觉心神恍惚,扇上四个大字似乎离扇而出,化作无数小字在眼前急速飞过,急切间却看不清是何字。他只当是自己喝多了,略一定神,见扇上仍是清清楚楚地只写着四个大字。
他心知有异,运起一股真元在四个字上缓缓流过。玄冰离火扇受真元所激,微微颤动,扇上字迹却无变化。他微一摇头,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忽地心念一动,将扇子收入丹田,以心眼朝四字看去。只见四字离扇而出,一闪之间,变得大如山岳,继而轰然崩裂,化为无数拳头大的小字飘浮在他神识之中。
叶澜见那些小字密密麻麻,错乱杂陈,不成章句。他凝神细观,逐字去看,只见每个字都认得,字与字连在一起却全然不知所云。
这扇子乃是赤玄亲手炼制,此时玄冰离火四字在叶澜神识之中化为无数小字,想当然尔,定是赤玄留下的修行之法。柳叶岛化外之地,叶氏家传功法静心诀和通灵合气术虽说颇为玄妙,却算不得上乘功法,此节叶澜多听父亲叶东明及诸位叔父言及。他初时还只当是岛上长辈的自谦之辞,并不以为意。可过去一月之中,他前后经历数次大战,不说燕卓然和众太虚弟子道法高妙,便是无名小岛上所遇妖怪盗首苍凌云以及森罗殿司空铎等妖魔一流,单以功法而论,也高出柳叶岛远甚。叶澜修为虽低,但自己所用道法与太虚门、明德书院、森罗殿这些名门大派的功法相较,其高下精粗实是太过显而易见,一瞧便知,不由得他不服。
当初在龙鳞岛上,罗文琪和文峰等人曾力邀他拜入太虚门,叶澜一时犹豫,错失了良机。事后看到文峰将一路照虚神拳使得河奔海立,不禁大为艳羡,心想若是答应投入太虚,便能习得这等上乘拳法,岂不妙哉?后来与长孙文全闲聊之时,听他说那照虚神拳居然在众多太虚绝学中只能排在二流,心中更是大悔,恨不得立时随众人去太虚门拜师。虽说他与罗文琪等人订下了二十年之约,到时候再投太虚想来亦不为难,但若能早二十年修习诸般太虚妙法,岂不是便多得二十年的益处,少走二十年的弯路?
太虚门诸般神功虽说是太虚历代积累而得,但究其根源,却是出自赢天神尊所创的“六合虚空道法”。赢天到底是何等境界,叶澜自是无从知晓,但想来他修为再高定也高不过神通较魔帝等人只差一线的赤玄。眼前这些金色小字若真是赤玄所留修行法门,那单是这些文字,便远比这把玄冰离火扇来得宝贵。
想到此处,忍不住心头狂跳,更加专注地去“看”那些文字,足足又看了一炷香工夫,却仍是一头雾水。他不肯死心,神识在漫天字体中来回飘荡,忽觉有一丝金光一闪而逝。叶澜心头一喜,神识紧紧锁住那道金光,穿过层层叠叠有如蚁群的文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有五个斗大金字联成一线,横亘在识海之中,载沉载浮,金光迸射。
叶澜猛地睁开眼来,双瞳中有淡淡金光微微一闪,继而缓缓褪去。他垂下目光,静静看着桌上空空的酒坛,喃喃说道:“玄天无极功……,这名字俗气得紧,远不如我家静心诀来得好听,却不知威力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