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晋侯换乘一辆狩猎用的田车,命赵夙为驭手,毕万为车右,在林中找了一处开阔的高地站定。公子们和众大夫也各自带了随从,乘了单车,持弓挎箭,在林外静待。荀息听从重耳的建议,在密林深处安排下兵士,又让人在东南北三面烧起火堆,只留西面一处通路。时辰一到,将锣鼓铙钹等响器敲打起来,一时之间,如惊石裂帛,轰鸣之声响彻云外,传至整个山林,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林木都被震得颤颤作抖。林中犹如炸开的油锅一般,群鸟离枝而飞,野兽四散奔逃。
兵士们三五成群,手持火把和刀剑,合力将野兽往西面赶。野兽中有那跑得慢的,或被震慑住一时惊慌无措的,被兵士们赶上,一刀砍下脑袋。也有体型较大的动物,如鹿、麋之类,几个兵士合力围住,再用戈戟将其斩获。按晋国狩猎的惯例,猎获野兽者,按其体型大小,可获相应的赏赐,或银钱、或官职,若能将其生擒,则奖励更丰,因此众兵士无不奋力上前。
西边的高坡之上,众大夫们听闻擂鼓阵阵,呐喊不绝,都按捺着性子,暗中憋着气,想在晋候面前一展身手,只是两位公子此番第一次随父狩猎,众人皆知晋侯的提携之意,也不好十分抢先出手,见重耳和夷吾率先放开马车,冲下高坡,便纷纷捻弓搭箭,在后面跟上。
夷吾三岁学射,练习数十载,正为今日在众人面前一展武艺,他见重耳抢先出马,左奔右突之间,已射下一只斑鸠来,心中急燥,也欲挽弓放箭,却几次被卻芮拦下,心中十分不快。
卻芮道:“这些兔貉之类的小兽,公子大可不必与重耳相争,一来论射艺,重耳技高一筹,公子难在数量上取胜,二来公子第一次随主公出猎,这头一箭尤为重要,如能一箭而有功,方不失往后的气势。”
夷吾气恼道:“勤学苦练数十载,不就是为了今日,眼看猎物就在眼前,你却挑三拣四,种种忌讳,那你说该怎样才好?”
“公子看林中有兔、狐之类小兽窜出,大兽必在后面不远处,公子可屏息宁神,待大兽从林中跑出,若能射得一二,便可抵得过了。”
夷吾冷笑:“别说我不是神射手,即便射中了,宠然大物如何能一箭致命,论眼力、臂力,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比我强?”
“公子莫急,小臣已有一计,今日必不让公子空手而归!”
两人正说着,见一野兽从林中跑出,身后跟着一个执长戟的兵士,跑得近了,原来是一头獠牙长鼻的雄性野猪,浑身鬣毛如戟,四蹄如铁槌一般,正慌不择路地左冲右撞。
野猪跑出树林后,见前方有人,因惧怕兵士手中的火把,便想返身往东面跑去,被身后的甲士追上,将长戟砍在背上,却不料野猪皮厚肉壮,虽破皮流血,却并非致命,反而把野猪激怒了,眼看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索性一个转身,没头脑地朝兵士冲去,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士蒍距离他们不远,当下眼明手快,一枝箭“嗖”地射过去,却擦着野猪的脊背飞过。士蒍大呼可惜,野猪愈加惊怒,转眼冲到士兵面前,撅起硕大的脑袋,一个仰拱将兵士翻倒,然后扑在兵士身上撕扯啃啮起来。
众人正要放箭,里克大叫一声:“都别动手,看我的!”说话之间,已驱驰马车奔至野猪十丈开外,里克拔出腰间的短剑,大喝一声,一纵身将短剑投掷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野猪的肩颈要害,只见野猪哼哼两声,便倒了下去。
晋侯大声道:“好,百步之外投飞矢,力道与精准须拿捏得丝毫不差,里大夫武艺又精进了一层。来人,先赏一杯酒!”
里克下车领赏谢恩,又命人将受伤的甲士抬下去救治,众人纷纷向里克表示庆贺。忽闻南面的密林中传来阵阵马嘶,抬眼望去,见是马儿拉着一辆田车,在林中穿插而行。因林中树木参差,地上泥淖不堪,马儿跑得十分吃力,那驭手挽着缰绳,松紧有度,控制着马儿在林木中穿梭腾跃,身后的车舆才几次有惊无险,不曾翻过身去。再看坐于车舆上的人,更是不易,剧烈颠簸之间,单膝跪于车板上,稳住身形,双手拉开五尺长的大弓,伺机朝林中射箭。待马车行得近了,众人才看清驭车的是大夫卻芮,而坐于车后的正是公子夷吾。
众人纷纷叫好,都道能在林中驭马实属不易,射箭之人更需神形俱稳,箭出如电。马车行到高坡下,卻芮停了马,夷吾跳下车来,手捧一只五色斑斓的长尾雉鸟,跪于晋侯跟前:“君父,孩儿有幸于林中猎得山雉一只,还望君父莫笑孩儿献丑!”
众人见那雉鸟体形健壮,长尾曳地,白腹绿背,毛羽艳丽,一双红色的爪子钢劲有力,直如铁爪一般,都道:“甚是难得,如此雄美之山雉定是鸟中之王,将其尾羽取下,做成冠饰,只怕非天下第一等的勇士不能获得。”
晋侯道:“你二人单车匹马,又无兵士保护,入那林中甚是凶险,今后不可再为了邀功行此鲁莽之事。”
夷吾道:“君父,并非孩儿有意邀功,只是此事说来稀奇。孩儿方才见一只白色的狐狸在树林边探望,孩儿一箭射去,那狐狸便向林中逃去了。孩儿和师傅驱车去赶,不想它一路往南奔去,见孩儿追赶不及,还几番停下,似乎有心待我,孩儿心下大惑,忙令师傅紧跟上去,那白狐到得一处空地便忽然不见,再看林中一株参天大树上,栖着一只长尾锦雉,孩儿大喜,当即一箭就将其射杀下来,便是献于君父的这只禽鸟!”
众大夫听了纷纷称奇,都道纯白之兽必是神物,莫不是此地山神显灵,知晋侯来此狩猎,有意前来指引。
卻芮此时向前一步,禀道,“卑职不才,斗胆议论一句,锦雉非同一般禽鸟,其羽华彩昭彰,其鸣惊石裂玉,实乃鸟中之凤,百禽之王。今受上天指引,假公子之手,为主公所获,乃暗示主公不日便可雄霸中原,逐天下诸侯而为王,实在可喜可贺啊!”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震。虽然当今周王室日渐式微,已无力再号召天下诸侯,但仍为天下正统,名正言顺的诸侯之王,各诸侯国即使有胸怀大志,蠢蠢欲动的,也不过争当天下盟主而已,又有谁敢第一个冒天下之不讳,自封为王的。不想今日卻芮竟以天赐之兽为名,直接捅破了这层众人都不敢说的利害。
见众人都不言语,晋侯默然片刻道:“卻大夫博学多识,但也并非通晓世间百事,此物究竟是否为天赐祥瑞,还需让卜官们占过筮才能知晓!夷吾和卻芮今日立了大功,先各自领酒一杯,此物甚为难得,应带回去放在太庙,作祭祀之用!”
晋侯心中舒畅,见公子和将士们如此勇武,也欲一逞其快,便向赵夙道:“小子们都出手不凡,咱们也该去舒展一下筋骨了!”
赵夙一扬缰绳,那匹赤色的名驹骅骝撒开四蹄,拉着车子向前奔出。众大夫见晋侯也动了车驾,无不卖力表现,一时间逐兔射雁、喝声震天,好不热闹的场面。
此时的重耳也随着众人一起射猎,为重耳驾车的驭手名叫先轸,是晋国重臣先友之子,不仅驭得好马,武艺也十分了得,见众人都追着猎物四处狂奔,遂将马车赶到林子的一边,停下来候着。重耳问:“轸弟这是何故?”
“这里正是下风口,野兽嗅不到人的气味,受到惊吓后必会从这里逃出林来,咱们在此以逸待劳,省了四处奔走,劳而无功,岂不更好。”
正说着,只听林中传来一阵细微而急促的簌簌声,先轸低声道:“来了。”
重耳搭弓上箭,果然见一只麂子从林中窜出,见了马车,又没头没脑地朝西面跑走了。重耳犹豫片刻,收了弓箭,让麂子逃去了。
先轸不解道,“公子,适才正是好机会,却为何放那麂子跑了?”
重耳道:“我见那麂子腹下鼓胀,必是有孕在身,太傅常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君子取纳,不失其道,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