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姞此时也不哭了,只静立一旁,看着申生忙前忙后,顾头不顾尾地乱做一团。汤药勉强灌下去几口,骊嫱就从榻上一个翻身,“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将污秽之物吐得申生满身满襟。
骊嫱狠命抓着申生的手腕,顾不上脸上的涎液,神情痛苦道:“世子何苦要救下妾身,妾身是个不祥之人,不能为世子排忧解难,反拖累世子至此,还连累了世子的两个奴婢。妾身左思右想,唯有我们姐妹俩自行了断,才能解世子的困境,保全世子的地位。妾身早见园中那几丛萱草长得好,以前听人讲,吃了它的根,便能忘却忧伤,所以又叫忘忧草,妾身今生福薄,如不能相伴于世子左右,不如就此忘了这一段情缘,来世妾身就算在玄天冥海修炼千年,受万刀剐肤之痛,也要修得与世子厮守到老的一日。世子如今又将我救回,使我们姐妹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为哪般呢?”
申生一时情动,将骊嫱揽于怀中,柔声道:“我当初将你们从骊戎带到晋国时,便发下誓愿,要护得你们姐妹俩一生平安,怎么你们如今却要先我而去了,若无你们姐妹俩相伴,我就算当上了君侯又能如何?”
骊姞在旁看着,本来一切正如姐妹俩所商议的,并无意外,申生果然信以为真,可骊姞见申生如此真情至性,心中又颇有愧疚,暗暗埋怨姐姐心计太过,设下如此计策,未免太对不住申生。
骊姞悄悄拭了泪,坐于申生旁。申生一手搂着骊嫱,一手拉过骊姞,三个各怀心事,感叹一番。
申生一连两日陪在骊嫱榻边,待骊嫱精神转好,申生也已下定了决心。当日申生唤过赞,让他立刻打点马匹和车辆,带上庄上得力的家臣和奴仆,并准备数月之用的衣物钱粮等。申生又让赞到众门客中,招募愿与他同行之人,不愿走的,可留下打理并看护田庄,或给些银两,让他们另投别处。
赞知道申生主意已定,便也不再说什么,按吩咐自去安排。申生又让骊姬姐妹为他铺书简,研笔墨,申生一口气写了两份书信,一份给猛足,一份给晋侯,见申生容色不苟,奋笔疾书,骊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刚才申生对赞的一番交待,骊嫱早就听得明白,知道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带她们姐妹俩离开晋国,只是不知如此轻车简装,却是准备去哪里?骊嫱对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心头都不觉舒了一口气。
写完书信,申生对姐妹俩道:“此地既已不宜再留,我带两位娘娘离开晋国,去别国暂住,也断了耿氏等人的念头,君父那边我已留了书信,总不过是备述各种情由,后宫奸佞当道,流弊冤案避无可避,儿臣迫于无奈,只得带两位娘娘暂避他国,待君父肃清后宫,审清案情,儿臣自会带两位娘娘回来,如此这般。唉,儿臣不孝,总希望君父能体谅儿臣的难处!”
骊嫱过来牵着申生的手,脉脉含情道:“妾身今生若能与世子朝夕相伴,即使粗衣淡饭,浪迹天涯,也是甘之如饴,只不知世子意欲往哪里去?”
“不如往魏国去。一来魏国依附于我晋国,与我国向来交好,二来距离晋国也不甚远,不过三、五日的路程,宫中若有风吹草动,也可及早获知。”
骊嫱道:“依妾身看不甚妥当。魏国既距离晋国不远,怎知耿氏不会再派杀手前来,何况魏国只是一个小国,凡事畏首畏尾的做不了主,咱们不如去世子的母家——齐国为好。虽说齐姜娘娘早已仙逝,但她毕竟是齐侯的女儿,你去投靠齐侯,他怎能亏待你这个外甥。何况齐国如今乃是天下盟主,号令诸侯,连周王都敬他三分,谁敢在他的地盘上作乱,他若肯扶持些世子,只怕连晋侯也不得不对世子另眼看待。”
“我带着君父的两位姬妾私自出奔,已是不敬不孝,如若再到母家之国招摇过市,更是徒若非议,我如何还能开口让齐侯再行庇护,此绝非君子所为,万万行不得。”
说话间赞进来禀道:“世子,车马和行李已让仆役们都打点好了,诸多门客中,有九位愿与世子同行,剩下的,我也已安排了看护田庄,还有几个要走的,我也打点了银两让他们自去。不知世子准备何时出发?”
“让门客们也各自打点一下,半个时辰后就走。”
申生向骊姬姐妹道:“你们也尽快收拾了,与众人先行,绛城府里我还需回去一趟,将书信托付给猛足,并料理些事务,事毕后我单车匹马,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就可赶上你们。”
骊姞道:“世子一定要回府上吗?万一杀手再来行刺怎么办?”
“我会多派人手对你们的马车严加看护,断不会象上次,被人偷袭了去。府中事务料理完毕后,我就及早赶来,请两位尽管放心。”
骊嫱走至申生面前,为申生理了理衣襟,又从怀中掏出那枚青玉蝉,交于申生手中,道:“我已别无他物,唯有这枚玉蝉,原是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我视若珍宝,贴身收藏,现交给世子收着,我俩不在世子身边时,见此物如见妾身,别忘了我们姐妹俩对世子的殷殷期盼,千万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
申生收了玉蝉,握了握骊嫱的手,快步走出,骊嫱看着申生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如何,心中忽觉空荡荡地,自己最熟悉的莫过于这背影,为何今日觉得这背影飘飘忽忽,似在梦中一般,虽近在咫尺却又感觉疏离得很。
姐妹俩还在发呆,申生已到了庄院门口,对赞又嘱咐了一番,正欲上车,就听身后有人道:“世子,请留步。”
申生转过身,见又是那个胥臣,胥臣上前几步,向申生行礼道:“听赞说世子要前往魏国聘问,少则数日,多则数月,事出突然,在下心存疑虑,请问世子是否得了晋侯的密令?”
“虽非出自君父的密令,但也是为了晋国的事而出访,阁下与诸位门客若信得过我,便一起同行,路上也可助我一臂之力,若信不过我,可留在庄上或另谋高就,我也绝不阻拦。”
胥臣压低声音道:“既非出自晋侯的诏令,世子身负监国重任,贸然离国而去,实是不妥啊!”
“我也是事出无奈,大凡家事国事,难得两全其美,临行前我自会将诸事办妥,此中情由,日后再与阁下慢慢道明吧。”
胥臣拉住马辔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任世子有再大的缘由,也不可将臣民君令视为儿戏,弃之不顾啊。《诗》曰:缗蛮黄鸟,止于丘隅。连黄莺都知道自己该栖息于何处,难道世子却不知道吗?”
申生不悦道:“阁下如此多识,难道不知道君子不求有功,唯尽人事而已吗?阁下却每每谮越本职,多次干预我家事,《诗》曰:即明且哲,以何其身。阁下若想在国中安身立命,还是多虑自身,少管他人闲事为好。”
申生说罢拂袖上了马车,这一路急驰,不多时便到了绛城,路上有人拦下马车,原来是世子府的仆人,因急着寻找申生而在城中到处乱撞,申生听仆人说晋侯差人送急信来,已在府中等侯多时。申生心中一紧,急忙赶回世子府,见过信使。信使递上帛书,上面插着黑色的雁翎,正是一封急件,申生拆开来看,是晋诡诸的亲笔手书,信中称自己染了风寒,因军营中药材短缺,恐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原本计划回城的日期恐有延误,让申生管理国家政务,万勿懈怠,若有要事可等自己回来定夺。信中结尾处让申生再派一名巫人,日夜兼程赶至杨县,不得有误。
申生看完大惊,前番自己伪造了君父的书信,骗过耿姬等人,将骊姬姐妹救出宫来,不想没几日,君父果真写来了信,却是报急病的。申生心中愧疚不已,暗想自己何其不孝,父亲身染疾症,自己不仅不能陪伴左右,侍奉汤药,还试图抛家弃国,携君妃出奔,真是枉对父亲的千钧嘱托,枉对师傅的谆谆教诲啊!
申生忙将回信写了,让信使赶回杨县报信,自己坐了马车进宫去寻巫人,待将巫人安排妥当,送上马车,又派了虎贲护送出城后,申生才稍稍安下心来,看看时辰已过巳时,申生估摸着骊姬一行的马车此时应出了郊邑,行了约有数十里了,可自己府上的事情还未料理完,而君父又染急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