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大家正在兴头上,门人进来禀报说,绛城来了使者,要求见公子。重耳大喜道:“我数日前才将战功报上去,不想君父这么快就派了使者前来,此番若得了赏赐,定要好好犒赏全军将士,也不枉大家苦守蒲城这么多年。”
重耳传令让使者进来,那使者大摇大摆地走进堂来,重耳忙走下来,请使者上坐。使者向众人环顾一周,傲然道:“坐就不必了,公子可知晋候身体有恙,早已下令,全国民众不得歌舞饮宴,公子却在这里大摆酒宴,这是公然蔑视君令吗?”
重耳道:“君父有疾在身,即使不下君令,我这个做臣子的也不敢开设酒宴,只是众将士们刚刚打退了狄贼,大胜而归,大家高兴,所以饮宴一番,以示庆功之意,还请贵使见谅。”
使者冷哼道:“有功没功,是晋候说了算,你们私下设宴庆功,晋候知道了可是要降罪的。”
重耳再三向使者解释,使者才道:“也罢,这原也不是我的份内之事,我此行只为传达晋候的书信而已。”
使者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重耳双手接过,打开来看,这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只听使者道:“公子既已看过书信,想必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没有别的事情,在下也要回去告差了。”
重耳这才缓过神来,拱手将使者送出堂外。
众人原来见绛城来了使者都颇为欢喜,满以为是打了胜仗,晋候前来赏赐众人的,不想这一番对答,让大家听得莫明其妙。
颠颉最是急躁,待使者一走,就上来将放在案上的帛书抢过来看,却忘了自己是不识字的,又将帛书交给先轸,道:“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那使者这般耀武扬威的?”
先轸接过帛书,念了出来,原来上面写的并非是嘉奖重耳克狄之语,而是责问重耳为何不趁胜追击狄人,言语中颇有责怪重耳不尽力之意。信中末尾还敦促重耳早日出兵,消除狄患。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若不是碍着重耳,颠颉早就破口大骂了。
魏犨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末将本以为立了些微末功劳,晋候今年会让末将解调回绛城,看来又是无望,末将今生恐怕是要老死蒲城了。”
众将领都闷闷不乐,喝着美酒也只觉索然无味,重耳也就让大家早早散了。
重耳回到书房,又拿出那封帛书,仔细观看,见上面字迹刚劲,一提一勾分明是晋候一惯的笔法,书信末尾还赫然盖着晋候的玉章,重耳只是诧异,为何明明是君父的字迹,却一字一句冰冷无情,似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在叙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
重耳枯坐良久,觉得胸中沉闷,遂起身出了书房,到庭中随意走走,其时已近夜深,又是深秋时分,北风乍起,寒虫都已停了鸣叫,蛰伏起来,夜晚显得格外的凄清。
重耳踱到后院的上房附近,见几间屋子都黑着,想来众门客都已睡下,只有北边一间小耳室内还微微亮着烛光。
重耳走近耳室推门进去,见赵衰正举着盏油灯,趴伏在案几上,仔细读着案上的一册书简。
重耳咳嗽一声,赵衰才惊觉有人,急忙起身,放下竹简,将重耳迎进屋来。重耳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竹简,见是古书《五典》中的一篇,笑道:“如此凉夜,赵兄弟怎么还在这里禀烛夜读?”
“让公子见笑了,在下原是一介武夫,耍些刀枪棍棒之类还过得去,诗书经文却是一窍不通。在下跟着公子来到蒲城后,见公子治理城邦,教化百姓,无不明理端方,让在下好生敬佩,所以在下找了些圣贤君王的著述来看,不过为了略长些见识,明白些道理而已。在下怕扰了臣兄安睡,所以躲到这里来看书,这一看,不知不觉就过了头。”
重耳拉着赵衰面对面坐下,笑道:“赵兄弟这一番话,就已经比别人明白许多。不瞒赵兄弟,我今日为着一事心神不定,思量半日也不得结果,只得出来走动走动,却正好遇见了赵兄弟,不知赵兄弟能否为我拿个主意?”
“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在下见识粗陋,请勿见笑。”
重耳便将晋候给自己的那封帛书从袖中拿出,交给赵衰道:“依赵兄弟看,这封书信是否有可能是他人伪造的?”
赵衰仔细看了半晌,向重耳道:“在下并不能确定此书信是否出自晋候之手,但依在下愚见,是晋候写的也好,不是晋候写的也好,并无什么差别。”
“哦,此话怎讲?”
“若的确是晋候所写,说明晋候已决定立奚齐为世子,将二公子和三公子谴至边邑不过是为了削弱群公子的力量,为奚齐顺利成为世子做下铺垫罢了。朝中早有臣子提议要立公子和夷吾为世子,惹得骊姬不快,所以公子此番战胜了狄人,在晋国一时名声大噪,风头更是盖过奚齐去,违背了晋候的初衷,晋候岂能再奖赏公子?若此信不是晋候写的,则说明晋候体弱智昏已久,朝政已被骊姬等人掌控,只怕他们杀了世子后,对公子也不会善罢干休,所以公子不管做什么,他们都能找出不是来。恕在下直言,公子既已远离绛都,恐怕很多事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从此信上就可见一斑了。”
重耳默然片刻,“赵兄弟所言有理,我到不曾想到这一层。”
“公子是聪明人,哪里会想不到,只是公子身在局中,当局者迷罢了。”
“我这两日也正是为长兄担忧,此前派去的信使已去了两日,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动静,难道曲沃已经生变?”
重耳将自己写信给申生,想借申生来蒲城之际,婉言劝解申生离开晋国一事说了,赵衰道:“在下曾在骊嫱跟前侍奉过,对其为人略知一二,骊姬貌美而心狠,外慈而内忍,她既已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世子置于死地,恐怕世子此刻已经凶多吉少。”
赵衰将当日自己在章含宫当禁卫时,骊嫱设计烧死摇风,毒害耿姬等事略说了几件,重耳听了惊道:“如此说来,骊姬姐妹专擅后宫,胡作非为已非一日两日,君父受其蛊惑已深,恐怕难以自拔。”
赵衰叹道:“《五典》上说,无所畏惧又不遵从任何道义,是毁亡的开始,骊姬虽然正当极盛之时,纵然能一手遮天,又岂是长久得了的,但对晋国而言,只怕又将掀起一场旷日迟久的腥风血雨。”
两人都叹息一回,听得外头的更鼓已近三更,才各自回房睡觉。重耳和衣上了床榻,迷迷糊糊才要合眼,忽见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有人站在门外朝他招了招手。那人一身白衣,风姿蹁然,不是申生是谁。
重耳欣喜之下忙翻身下床,“兄长总算是来了。”
申生却并不答话,转身往外走去。
“兄长这是去哪?”
申生快步前走,重耳只得跟在后面,这一路好赶,也不知走了多久,到得一处屋所前,申生才停下,招呼重耳过来,伸出一只手,向前指去。
重耳并不识这是什么地方,顺着申生所指的方向,只见一间烛光昏暗的屋内,一女子正怀抱着一小儿在床榻上睡得正酣,那小儿咬着手指入睡,口中发出喃喃的呓语声,十分憨萌可爱。
重耳不解其意,就听申生道:“我与贤弟十分相投,知道贤弟重情重义,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所以将要事托付。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希望贤弟能善待她们孤儿寡母,不致孤苦流落一生,我就从此无憾了。”
重耳疑惑,正要发问,申生忽拉起他的衣袖,带着重耳前绕后转穿过几重堂室,一路昏暗也辨不清所在,忽然眼前一亮,重耳环顾四周,竟到了晋国的朝堂之上,朝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晋诡诸常坐的金丝蟠龙坐榻旁,那尊青铜香炉内还袅袅地燃着青烟,似乎朝臣们散去还没多久。
申生道:“我这一生为情字所束缚,陷于孽情而难于自拔。贤弟是贤明之人,万望引以自戒,凡事以国家大业为重,不要步我的后尘。贤弟若能帮助我完成心愿,我愿祝贤弟一臂之力。”
说完申生将重耳用力一推,重耳一跤跌坐在晋诡诸的坐榻之上,重耳大惊,急忙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正坐在床榻上,原来刚才的只是一场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