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一行快到山脚时,只听山下传来喧天的喊杀之声,遥遥可见翟国的水形旗和赤狄的火红旗飘舞扬抑,交缠在一起,赤那带领的翟军终于来了,正和狄军打得难解难分。
众人士气大振,吆喝着往山下冲,眼前就要到山脚,走在队伍后方的戈日重华忽觉背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登时脚下站立不住,一头往前栽倒,滚落下去。
戈日重华醒来时,发觉自已正躺在马车中,身边坐着推木香和赤那。两人见戈日重华醒了,忙俯身过来。
戈日重华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推木香拭了拭眼中的泪,“父亲难道不记得了,你从山上失足摔下,甚亏被一棵横倒的大树拦住,否则山下乱石嶙峋的,后果难以预料。太子这时率军赶到,我们才将父亲抬入马车中,军中又无医官,只得为父亲草草包扎了伤口,见父亲迟迟不醒转,香儿正手足无措,父亲竟自已醒来了,可见父亲果真是星宿下凡,冥冥中自有天神保护。”
戈日重华此时才觉得全身似烧灼一般地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两声,赤那关切道:“是儿臣来得迟了,若父亲有什么三长两短,儿臣唯有了断此生,方能减轻儿臣的罪孽。”
戈日重华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相反是你来得及时,才救下我一命。你把莫貉和重耳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赤那去了片刻,重耳和莫貉进来,向戈日重华探问了病情,戈日重华道:“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莫貉道:“是儿臣护卫不周,让父亲身受重伤,请父亲严惩!”
戈日重华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然后转向重耳:“我在山上踩到滑石,滚落下来,这原是我自已不慎。我依稀记得你是冲在最前面的,你可记得当时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重耳听这话问得蹊跷,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道:“愚侄当时一心只想杀敌下山,并不曾留意周围,国主的意思是?”
戈日重华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此次去郝邑参加会盟,能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实属上天庇佑,那两位半路杀出的勇士贤侄可认得?”
“那个黑脸的名叫颠颉,紫色脸膛的叫魏犨,都是晋国难得的勇士,一个原是我手下的门客,另一个是蒲城的守将,因遭骊姬陷害,所以前往翟国投奔于我。途中听说愚侄同国主前往郝邑会盟,所以一路找来,正好在半路解救了咱们的困厄。”
戈日重华叹道:“两位真乃神人啊!我翟国若能得此两人,又何惧赤狄的大军?”
重耳等又说了些话,见戈日重华脸现乏色,遂告退了出来。
重耳等随军队回到翟都,到了自已的府邸,书童旻也过来见过重耳,重耳见一年多不见,旻已成长为翩翩弱质的俊美少年,十分高兴,吩咐头须,备下酒宴,为颠颉和魏犨等人接风洗尘。兄弟们经历诸多坎坷,如今重新聚首,欣喜之外,也是十分感慨。
酒席上,重耳见颠颉经历一场生死后,依旧强健如牛,酒量丝毫不输当年,问起这些时日来的经历,颠颉道:“我这条命一半是郎中救的,还有一半是魏老弟和旻兄弟给的。若不是魏老弟将我收在府中,日夜请人延医送药,加上旻兄弟的悉心照顾,我也不会有再见公子的一日。”
魏犨道:“你我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做小弟的哪有看着大哥受难,却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这也是公子临走时交待在下的任务。”
重耳起身,向魏犨深深一揖,魏犨忙扶住道:“在下万万受不起,相反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公子,请公子成全。”
魏犨突然向重耳跪倒,沉声道:“在下是个粗人,行事鲁莽,曾经为难过公子,公子若不嫌弃,请收下魏犨,魏犨愿意此生追随公子左右,永不背弃!”
重耳忙道:“我重耳一介落魄之人,若能得到魏将军这样的能人,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何来嫌弃之说?”
重耳扶起魏犨,魏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慢慢道了原委。当初伯鞮暗杀重耳不成,回去向晋侯复命,晋候听说魏犨也投靠了重耳,便命人带兵赶到蒲城,抓捕魏犨和重耳门下的党徒。
魏家是朝中大族,魏万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派人通知魏犨,魏犨便带了颠颉躲至蒲城郊邑的一处山林中,官兵四处搜捕不着魏犨,冲至魏犨府中,将合府上下人等屠了个干净,连魏犨新娶的小妾也不曾放过。
魏犨得知消息后,悲愤之余,将晋诡诸和骊姬恨之入骨,和颠颉商议着,干脆到绛城去,行刺晋候和骊姬,此时胥臣找到了魏犨,一番情真义切地劝说,魏犨遂和颠颉暂时打消了行刺的念头,一起来翟国投奔重耳。
众人听完都唏嘘不已,赵衰问何以不见胥臣,魏犨道:“胥臣找到我俩以后,又打探到了吕甥和小公孙的消息,便让我俩先来找公子,说待他得到吕甥的确切下落后再来翟国。”
重耳又问起晋国的近况,果然如狐偃所料,晋候已下诏立奚齐为世子,就在晋候派人去蒲城抓捕魏犨时,在同一日的绛城举行大赦,赦免了狱中要犯,并接受上至卿大夫,下至士人的庆贺,以庆祝奚齐的生日,至此,国中无人再敢提立重耳和夷吾为世子的事,奚齐世子的地位似乎已固若金汤。
颠颉恨恨道:“老颠我尊称他一声晋候,其实他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连给老颠提鞋都不配,一边诛杀自己的儿子和党徒,一边假惺惺的举行大赦……”
魏犨拉了拉颠颉的衣角,道:“这个应该是骊姬的主意,不提也罢。”
见重耳一脸不悦,颠颉方知自己失言,遂住了口。
重耳问:“可知太傅的情况如何?”
魏犨道:“家父来信中说,晋候举行大赦时,将太傅贾佗也一并放了,当初因受公子和夷吾牵连,被关进大牢的党徒也大都放了出来。”
重耳这才放下心来,“如此说来,先轸,栾枝和卻氏兄弟也都是无碍了。”
狐偃道:“骊姬再心狠手辣,也不得不顾全卿士大族的颜面,毕竟她的奚齐还年幼,今后若想坐稳国君的位置,还是要依靠这些大族的支持,只是,公子想要回国,恐怕短期内是无望了。”
重耳道:“只要兄弟们安然无恙便好,我重耳在翟国也乐得逍遥自在。”
大家知道重耳为兄弟们着想是真,逍遥自在是假,晋国是自己的家乡故土,若不是迫于无奈,有谁愿意抛家弃国,大家心中都略有伤感,喝了数杯,宴席便也散了。
羿日戈日重华将众人召进宫去,因郝邑之行重耳等人护驾有功,戈日重华大行赏赐,重耳,赵衰和狐氏兄弟等人都领了赏,尤其是颠颉和魏犨,得到的赏赐最为丰厚,除了银钱,还各赏了牛羊二十头,俊马十匹。
末了戈日重华道:“两位勇士身负异禀,是难得的人才,若能留在宫中为我效力,我就可日日安睡,高枕无忧了,不如两位意下如何啊?”
魏犨道:“承蒙国主厚爱,我等自然不敢抗命,但小人只是公子手下的一名随从,是去是留还要由公子定夺。”
戈日重华转向重耳:“贤侄可舍得啊?”
重耳道:“国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两个若能为翟国效力也算是英雄得其所用了。”
戈日重华遂任命两人为守卫内宫的虎贲,两人领了令牌,下去述职。
重耳、赵衰和狐氏兄弟正要告辞,戈日重华道:“如今贤侄的威名是国人尽知,今日两位阏氏向我提议,也想请贤侄喝上一杯,现在宫苑候着,贤侄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就不作陪了。”
重耳一行退出正殿,果真有个侍女已候在了门口,向重耳道:“两位阏氏和公主在宫苑内摆了酒席,想请诸位过去一叙。”
狐偃向重耳笑道:“你们过去陪着就行,我们两个老哥俩还有府里府外一堆事情,就先走一步了。”
重耳和赵衰只得跟着侍女往宫苑里来,宴席就摆在蒹葭台上,此时此景,与赤那当日宴请重耳时又是一番不同,初夏时节,高台上南风和暖,青草芬芳,不远处的鹿苑中,母鹿刚刚产下一只仔鹿,蹒跚学步的小鹿跟着母亲,在大树下啃着草叶,别有一番情趣。
高台上阿如伊和乌雅相对而坐,推木香站在一边,为两人倒酒。
推木香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斜襟小衣,外面罩着粉色的绣花坎肩,头发梳起无数条辫子,高高扎起,在头上用金冠盘束了,披垂在脑后和脖颈间,十分别致可爱。
乌雅今日却是一身汉人的装束,身着月牙白的绕襟深衣,娇黄色的衣缘上,绣着缠枝连理的海棠花纹,俨然是一位秀丽端庄的大家闺秀。
阿如伊是大阏氏,自然坐在主位,招呼重耳和赵衰入坐后,笑道:“自香儿从郝邑回来,便整日表哥、赵将军的不离嘴,说起你们的智勇来,听得让人只道是天神下凡来一般。这些日子香儿多承你们照顾,更蒙赵将军出手搭救,我深为感激,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两位,所以今日特意请两位小酌一番,以表谢意。”
重耳和赵衰也是客套一番,阿如伊又让人端上两个托盘,上面各放一对金镯,阿如伊道:“这两对镯子原是我当年让工匠精心打造的,一公一母,原是预备留给香儿的陪嫁之物,如今将它们送给两位公子,万望不要推辞。”
重耳和赵衰推不过,只得上前接了,阿如伊又道:“我这个女儿,从小养在身边,娇纵惯了,若对两位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阿如伊让推木香为两人敬酒,推木香喝酒到也不输于男儿,先向重耳敬过酒,一口喝干了,又给自已斟满,走到赵衰跟前,略带羞涩道:“赵将军智勇过人,文武兼备,让香儿深为佩服!”
推木香将酒一饮而尽,转身飞快回到阿如伊身旁,脸上的红晕象涂了脂胭一般的娇艳。
乌雅笑道:“香儿今日酒量怎么这般浅,不过一杯下去,就把脸给绯红了,往日香儿喝酒可是不输于男儿的,今日难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推木香横乌雅一眼,道:“你平日里调笑国父也就罢了,可别想拿我来寻开心,我才不吃你那狐媚的一套。”
乌雅不以为意,向阿如伊道:“几日不见,只觉香儿出落得更好了,算来香儿年纪也不小了,姐姐可想过给香儿找一门亲事?”
推木香急道:“娘亲不要听她的,她自已生不出孩子,成日里拿我逗着玩,口口声声要为我寻亲事,难道我吃的是她家的饭,非要把我往外赶?”
阿如伊道:“阏氏也是为你着想,看你说话整日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向阏氏道歉。”
推木香调转头,只是不理。
乌雅笑着转向重耳道:“两位都是卓而不凡的仁人君子,自来我翟国后,为国主分忧不少,也为翟国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我也向两位敬上一杯,并代国主向两位致谢。”
乌雅自斟一杯酒,向两人举杯示意,重耳和赵衰一一回礼。
乌雅道:“两位来自中原大国,礼乐之邦,来我翟国后终日难闻金木丝竹之声,必定心中不畅,我虽然嘴拙手笨,勉强还能演奏两首俗曲,两位若不嫌弃,我就奏上一首,也为大家喝酒时解个闷儿!”
重耳道:“不知阏氏如此多才,我等愿洗耳躬听!”
乌雅让侍女抱上一架凤头形的筑琴来,并在盘中洗净了手,左手轻拢慢拨,右手执竹片敲击琴弦,口中娓娓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筑音本就较琴瑟之音更为悲怆,乌雅又唱得十分缠绵忧怨,使人既使置身于这春意盎然的宫苑中,也不禁心生无尽的凄凉。
重耳听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时,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在那海房中搜得的那个香囊,上面绣得正是这首诗。
重耳看了一眼赵衰,赵衰显然也已经想到,朝重耳略一点头。
乌雅又弹唱半晌,那边阿如伊只觉得曲调散慢无稽,大有昏昏欲睡之感,遂向重耳和赵衰道:“大约喝多了两杯酒,这会儿酒意上来,只觉得头脑昏沉得很,我只能先回去歇着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阿如伊起身,见推木香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你也随我一同回宫吧,我近来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你还是不要四处乱跑了!”
推木香无奈,只得跟着阿如伊回宫,一边走还一边回头频频向赵衰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