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木香和阿如伊走后,只剩下重耳、赵衰与乌雅三人,重耳只觉浑身不自在,便也起身向乌雅告辞,乌雅道:“公子不过坐了片刻,怎么就急着走呢,难道是我弹得不好么?”
重耳道:“阏氏弹得好,唱得也好,只是这首歌本是温柔委婉之作,阏氏却唱得过于悲凉了些,言语为心之所想,歌曲为情之所念,莫非阏氏有什么哀伤之事?”
乌雅脸现凄冷之色,“公子是有国不能回,我却是无国无家之人,其中的苦处又有谁能知晓呢?”
“听说阏氏本是虢国人?”
乌雅目光闪动:“不错,想来公子对我也有所耳闻。我家中本是虢国一没落士族,虢国连年征战,早已是外强中瘠,徒负着一个公爵国的虚名,晋军攻入都城前夕,父亲就带着全家逃往中原,不想途中遇到狄人劫掠,父亲奋力抵抗,不幸命丧狄兵刀下,此时左贤王率军经过,救下了我,并将我收为了义女,左贤王对我颇多照顾,后来国主想在国中招纳妻妾,左贤王就将我送入宫内。”
重耳叹道:“阏氏虽然失了国,但受到国主如此宠幸,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乌雅神情点些落寞,淡淡道:“我这一生就如同蒹葭,飘浮不定,来去全不由已,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不过听天由命而已!”
重耳听乌雅言不由衷,又想起香囊一事,便试探着道:“不知阏氏可认识那海?”
乌雅神情一凛,眼神也陡然变得犀厉起来,“公子知道的还真不少?”
“那海暗杀国主不成,自杀身亡,听说他原是国师府中的家丁,不知阏氏可有耳闻?”
“简直是一派胡言,”乌雅拍案而起,又自觉失态,遂拂了拂衣袖,慢慢坐下,道:“太子与国师不睦已久,太子一心想独揽朝政,嫉恨国师受国主宠信,数次在国主面前进谗言诬构,怎奈国主并不受其盅惑,太子这才想出这一招借刀杀人之计,目的不过是为了陷害国师罢了,否则那有那么巧的事,他刚找到那海,那海就自尽身亡的!”
重耳见乌雅发怒,起身行礼道:“在下刚才言语冒昧,请阏氏见谅!”
乌雅叹口气道:“要说那海,我岂止是认识,他是我的一门远族兄弟,当初与我一同从虢国出奔时,若非他一路上相护,恐怕我早就随父亲一同去了。后来国师将他收在府中,管些杂役,虽说他近年来同些混帐人在一起,染了嗜赌的恶习,但万万不会去做那背主求荣的事,更别提刺杀国主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乌雅说到此处,垂下泪来,用衣袖拭了拭,又道:“可怜我与他兄妹兼主仆一场,他却死得不明不白,还背上如此罪大恶极的罪名,太子用心之险恶,不可谓不深。”
重耳默然片刻,道:“国主贤明善辨,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兄弟一个公道!”
重耳又试探着问,“不知阏氏可认识一个叫湄的人?”
乌雅脸色变了变,一瞬间又恢复常态,“这个名字到是雅致的很,我却是从未听说过,不知公子何出此问?”
“只是一些市井流言罢了,我不过随口一问,阏氏不必在意。”
“看来公子对那海一事关切得很啊。”
重耳和赵衰也不便再说什么,遂起身向乌雅告辞,两人走了几步,乌雅唤住道:“公子……”
重耳转过身来,乌雅道:“公子当真不愿娶国师的两位妹妹吗?”
重耳作揖道:“在下一落魄之人,今日不知明日的去处,实在不敢相累两位郡主!”
乌雅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看着重耳和赵衰走出宫苑去。
回府的路上,重耳向赵衰道:“看来当日解丁所说的确实没错,那海是乌雅的族兄,曾在国师府中任家丁,赤那若要陷害国师,挑选此人当替罪羊,到是合适。”
赵衰道:“今日提及国师,乌雅反应如此激烈,当真让人出乎意料,乌雅又几次三番提议要将国师的两位妹妹嫁给公子,看来国师和乌雅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重耳点头,“我问起湄君的时候,乌雅脸色有变,或许她知道香囊的来历。”
“那个香囊和狼形铜牌或许不是那海从国师府中偷的,而是从宫中偷的也不一定。”
“赵兄弟的意思是说,香囊原是乌雅的东西?”
“公子可还记得,咱们到那海房中搜索时,房中凌乱不堪,显然之前已有人搜寻过,也许正是国师和乌雅派出的人。”
“赵兄弟说得有理,只是那海为什么要偷走这两件东西呢?”
“那海在外面欠了不少赌债,也许这两件物事对国师和乌雅来说,十分重要,那海想以此要挟两人,讹取钱财,可是还不等他将钱财讹到手,便被赤那以刺客的名义杀了。”
两人说着已到了府邸门口,下了马,见头须正拉扯着一个卖瓜的贩子,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论不休,见重耳过来,头须忙道:“公子来评评理,此人挑了一担的瓜在街上叫卖,说好了一共二十个铜钱,我让他把瓜挑进府去,他却临时加价,要收我五十个铜钱才肯挑进去,公子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卖瓜的人道:“不是我要临时加价,只是这瓜摆在不同的地方,身价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放在集市上卖两个铜钱,到了富家老爷家里就是十个铜钱,若拿到宫里去便是五十铜钱一个了,这道理嘛,这位公子想来也知道,天下万物,本无贵贱之分,全因使用的人不同而不同,老爷们吃的瓜,自然要比普通民众的高贵些。”
重耳听着诧异,仔细看那小贩,好象有些眼熟,正犹豫间,赵衰一把拉住那小贩道:“胥兄的易容术真是越发出神入化了,险些把我也给骗过。”
重耳仔细一瞧,果然是胥臣。
重耳笑道:“先生什么时侯也学会易容术了?”
胥臣笑道:“如今国中动荡不安,到处都在搜捕公子的党羽,我改了容貌,四处打探消息,可以方便许多。刚才我来到公子府门口,见仆从出入,车马显赫,俨然是一户富贵人家,下人们也都拿捏着架子,不让我进去,所以我与他们开了个玩笑。”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里头走,狐偃听到声音从房中出来,道:“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想必是胥兄弟回来了。”
重耳道:“可惜颠颐和魏犨不在,否则众位弟兄分散多时,今日又齐聚一堂,必定要喝个一醉方休。”
重耳见胥臣一脸风尘,让旻去厨房拿几样吃食过来,让胥臣先用过。
胥臣摆手道:“我去了多日,公子必定急着等我的消息,所幸在下不辱使命,此次蒲城之行,打探到了隗小君和小公孙的消息。”
“他们两人现在何处?”
“公子莫急,听我慢慢说。”
胥臣将这些时日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原来胥臣这次回蒲城,见城中有兵士正在四处搜捕重耳和夷吾的旧党,胥臣不敢再象上次那般鲁莽,遂易了容,装作卖瓜的小贩,走街串巷到处打探消息。
这日胥臣偷偷回到重耳的旧宅,找到了介子推,那介子推自从重耳离开蒲城后,记着重耳的叮嘱,一直守着府邸,见了胥臣后,介子推将晋候抓捕魏犨的事告诉了胥臣,并告之魏犨和颠颉的下落,胥臣这才找到两人的藏身之处,颠颉此时的伤已近痊愈,两人正商议着如何潜入绛城,暗中行刺骊姬,以报屠灭魏犨全家之仇。
胥臣一番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两人投靠公子重耳,帮助重耳返回晋国继承大业,驱逐骊姬母子,这才是报仇的最好方法。
魏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一番思量后,决定采纳胥臣的建议,同颠颉来翟国找重耳。送走魏犨和颠颉,胥臣又四处打探小公孙的下落,听说隗小君和小公孙曾经随一名男子来到屈邑,在一家客栈住过,但几日后就跟着男子离开了,也不知去向何处,胥臣便一路寻访到屈邑。
胥臣这日挑了担瓜到城中,照例一边卖瓜,一边打探消息,不多时,一个少年过来,向胥臣施了一礼,道:“敢问阁下可是胥先生?”
胥臣道:“我一个卖瓜的,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小兄弟怕是认错人了。”
“这就怪了,你既自称是卖瓜的,哪有放着人多的集市不去,却来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吆喝的?何况你卖了瓜,得了铜钱却数都不数一下,就投进衣兜里,试问天下做买卖的哪个不是辎铢必较的?”
胥臣笑道:“小兄弟的意思是,我这是卖瓜之人,意不在瓜了,我既然不是卖瓜的,依小兄弟看,我应该是干什么的?”
“先生一连多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瓜,将整个城邑都走遍了,口里吆喝的却不是瓜,而是四处向人问询,想必先生是在找人!”
“原来你已经跟踪了我多日,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姓胥呢?”
“我家少主人交待过,胥先生或许易容改装而行,但先生身长不足七尺,左脚较右脚长半寸,这却是万万改装不了的。”
胥臣闻言大惊,知道自己左脚比右脚长的,除了亲生父母,就是曾和自己同室而卧的赵衰和先轸等人了。
“你是?”
那少年低声道:“小人是先轸少爷的心腹之人,已在此地等候多日,请胥先生借一步说话。”
胥臣这才放下心来,两人遂找了家酒楼,在静僻处坐下。
胥臣道:“轸弟现在何处?”
少年道:“少爷自回家后,便被先老爷锁在房中,至今不得外出。少爷心急如焚,无奈之中只得托了小人,谆谆嘱咐了,让小人借口回家探亲之际,出来寻访胥先生。小人从绛城千里迢迢到了蒲城,又找来屈邑,几经周折,这才把先生找到了。”
胥臣叹道:“我知道轸弟当时没有按时赴约,必是有难言之隐,这些日子以来难为他了。”
“少爷让小的来找胥先生,是为了转告胥先生几句话。”
少年遂将先轸交待的事详细说了。自晋诡诸下令捉拿重耳和夷吾的党羽,朝中卿士大夫便约束自家公子少爷,不许再与其有任何来往。卻家老太爷以病重为借口,将卻氏兄弟召回家,然后一番软硬兼施,逼迫卻氏兄弟了断与重耳的联系,卻氏兄弟无奈,只得答应下来,栾枝家中也大致如此。
胥臣叹道:“时势艰险,各人自扫门前雪罢了,这是不得己的事,也怨不得他们。轸弟可曾听到吕甥的消息?”
“我家少爷让小的来,主要就是关于隗小君和小公孙的事。吕甥到曲沃接了隗小君和小公孙,却并未到蒲城找重耳,而是先去了屈邑。”
胥臣一愣,“这是何故?”
“听说吕甥带了他们母子到屈邑,本欲投靠夷吾,正逢晋侯命贾华攻打屈邑,夷吾弃城出逃,晋侯又下令搜捕重耳和夷吾的党羽,吕甥便带着母子俩回到绛城,面见晋侯,将隗小君和小公孙献上,晋侯在宫内另辟了一处居所,将隗小君和小公孙接入宫内住着,因吕甥立了功劳,晋候便赏赐了吕甥,让他在朝中任职。”
胥臣听了半晌作声不得。
少年道:“先少爷让小的转告先生,少爷不敢忘记当初和公子的约定,纵然不能追随公子左右,还是愿意为公子尽绵薄之力,只要能用得着少爷的地方,少爷必定不遗余力。”
又坐了片刻,少年起身向胥臣告辞,回去向先轸复命,胥臣这才赶回了翟国大都。
胥臣向众人一番讲叙后,大家都不觉默然。
半晌赵衰才道:“如此说来,之前泄露胥兄弟行踪的,也是吕甥无疑了,吕甥背叛公子,不惜出卖小公孙和隗小君,只为了在晋候跟前邀功,枉费我等之前将他视为自家兄弟。”
胥臣点头道:“吕甥不仅知道我的行踪,也十分清楚公子的去向,晋侯此刻必然已知道公子逃到了翟国。”
重耳道:“我一流亡之人,四海为家并不足惜,只是隗小君和小公孙是大哥最放不下的人,他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我如何去地下见大哥?”
狐偃道:“依我看公子无需多虑。他们母子暂时性命无碍。一来奚齐已经成为世子,小公孙对奚齐并无威胁,二来申生之死震动了诸侯各国和周天子,晋侯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不会再对申生的遗孤下手,从他为母子俩另辟住所就可看出一般了。”
重耳道:“是我所托非人,却委屈他们母子了。”
众人叹息一回,胥臣又道:“还有一事需向公子禀明,我离开蒲城时,蒲城令自称奉了晋侯的君命,四处搜捕公子的旧交和故人,将介子推也抓走了,打进了大牢。”
重耳怒道:“难得介子推一介贫寒之士,为人端正清明,我不过推荐他为一书吏,蒲城令竟借机公报私仇,将他打入大牢,看来此次需得给他些教训才是。”
赵衰道:“我愿意和公子一起去蒲城搭救介子推。”
狐偃道:“此事还是让大哥和赵兄弟去办吧,翟国近来多事,公子还是留在大都的好,胥先生往来奔波,多有辛劳,也留在府中休息些时日吧!”
众人商议过后,赵衰和狐毛便出发往蒲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