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已到酉时,将近日暮,还不见赵衰回来。
魏犨道:“还有二十多里路才能到最近的乡邑,现在再不走,今夜肯定无法赶到,这荒郊野林的,咱们又无兵刃,怕是要葬身于豺狼虎豹了。”
胥臣道:“赵弟怕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咱们再等等罢。”
重耳此时心中也是颇为忐忑,赵衰虽跟随自已多年,但重耳知道,赵衰文武双全,德行兼备,是个难得的人材,他若离开自已另投他人麾下,完全能得到重用,做出一番大作为来,可赵衰跟着自已,一路颠沛流离,将近半生过去,依然前途渺茫,不知出路何在。自头须卷了家财逃走后,重耳便常有患得患失之感,如今见赵衰迟迟不归,心中又涌起一丝不安来。
重耳正胡思乱想着,就听众人大喊:“赵兄弟回来了。”果然赵衰扛着个沉重的皮袋从远处山头上下来,一脸风尘仆仆,却掩不住脸上的喜色。
众人又一拥而上,赵衰打开皮袋,众人见里面是两只鸭子,半爿羊腿,还有些饵饼,糍耙,桃李之类的东西。众人大喜过望,将东西分而食之,顷刻间吃了个干净。
赵衰向颠颉道:“我知道颠兄弟最好此物,所以特意向人讨了些来。”
赵衰从怀中掏出个酒葫芦,递给颠颉。颠颉双眼冒光,拔开盖来,仰脖猛灌一大口后,却再也舍不得喝了,塞好盖子,将酒葫芦用衣襟仔细擦了,挂在腰间。
先轸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颠兄得了什么宝贝呢!”
颠颉道:“我老颠向来嗜酒如命,赵兄弟给我带了酒来,就是救了老颠的命,我欠赵兄弟一条命,留着以后还就是。”
原来赵衰见四周没有人烟,便想爬过山岗,到山坡那头寻人家,却在林中遇见几个猎户正在围捕一只老虎,这只老虎身形巨大,虽股上已中一箭,却未中要害,反而激得狂性大发,四下横冲直撞,挥动利爪,扑倒一个猎户,正待张口咬将下去,赵衰搬起一块大石,猛力投过去,正中老虎头部。老虎在地上翻了两个滚,低吼一声,爬起来还欲再扑,赵衰拿过猎户的弓箭,一箭射去,射中老虎的头部,这庞然大物才倒地不动。
猎户们大着胆子,围拢过来,见老虎确是死了,纷纷将赵衰围起,惊其为天人,又邀赵衰到家中作客。赵衰随猎户们翻过山头,见山坳处座落着十几户草屋,都是以狩猎为生的猎户,听说来了杀死老虎的勇士,一齐出来看。赵衰不敢多做停留,坐了片刻要走,村民们赶来送肉送饭,赵衰也就帐单全收了,这才有了今晚来之不易的饭食。
大家吃饱后,天气也凉快下来,便又往东面继续赶路,将近半夜,才赶到五鹿乡,向村人求宿了一晚,第二日继续赶路。众人又走了一日,这日终于到了齐国地界,大家才松了口气,齐国为天下霸主,国力强盛,不仅狄人不敢来犯,路上的盗匪流寇也比别国少得多。众人一路走来,见村居田舍渐渐多了起来,便向村民们求水问食,也无有不应的。
这日来到一个名为历下的地方,众人见这里到处是清泉流瀑,池水清涟,不觉放缓脚程,边走边欣赏沿途的景色。
重耳道:“可惜我晋国没有这等美景,否则在这里设一行宫别馆,消暑观水,别有一番情趣。”
狐偃道:“岂止公子觉得好,当年谭国国君爱此泉水,也曾建都于此,传了数百年,到了最后一任谭公这里,美景欣赏了没几年,就被齐侯以谭国无道为由,将谭国灭了,如今这里成为了齐国的一处县邑。”
赵衰道:“听说谭国和齐国还是数代联姻的,当年齐侯还是公子小白时,曾投奔到谭国,谭公不曾礼遇齐小白,齐小白当上齐国国君后就灭了谭国。”
先轸道:“这就奇了,齐侯不是一向自称尊王攘夷,主张手足之国应该亲亲和睦吗?”
狐偃道:“当初周朝建立之初,武王赐封全国诸侯八百,五百年过去,所剩诸侯已不足一百,王室衰弱,大国之间互相争夺霸主之位,恃强凌弱,四处兼并小国,早已成了难遏之势,照此下去,恐怕这天下的纷争会愈演愈烈啊!”
胥臣道:“周德虽衰,只怕天命未改,轻易还是撼它不得。”
大家说了一回话,已走到大道上,再往前就是历下城城门了,道旁有一家客栈,往来的客商们都坐在道旁的凉篷下歇息闲聊,等过了午间的日头再动身。重耳一行也坐下来歇脚,就听一客商道:“晋国近日有个大消息,说来也是有趣!”
见众人都一脸好奇地凑过来,那客商卖弄道:“晋夷吾当上国君后,反悔了许诺给秦国的河东五城,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你们不知道的是,去年晋国发生饥荒,晋国向秦国求助,秦任好到是不计前嫌,如数把粮食借给了晋国,转头到了今年,秦国欠收,向晋国借粮,晋夷吾却不肯给,你们说是不是趣事。”
另一客商道:“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这是我们百姓都明了的道理,晋夷夷作为一国之君,却将国君的承诺视为儿戏,当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晋夷吾既然拒绝秦任好的要求,总得有个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吧!”
“晋夷吾与臣子们说,晋国既已违约在先,和秦国结下了梁子,就是借了粮食,秦国也不会因此减少对晋国的怨恨,还不如不借!”
“晋夷吾话虽说得难听了点,也未尝没有道理。可这种大事难道朝中就没有贤能之人劝着?”
“听说有个叫庆郑的人出来劝阻,无非是拿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晋夷吾哪里听得进去?”
客商笑道:“看来小人之智,亦可谋国啊!只不知秦国数次受辱,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客商一番议论,重耳等人听了都作声不得,客商们走后,狐偃道:“夷吾行此不义之举,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老太爷当初就说,夷吾才能有余,贤德不足,为人太过见利忘义,只怕难成大器,所以才让我们兄弟两个前来扶助公子。”
胥臣道:“看来晋国不日又要出乱子,只可怜了晋国百姓,多年来政局更迭,未曾有安稳的一日。”
众人歇了不多时,就往城里来,这历下城虽不及绛城气派,到也店铺林立,车马不绝,是个繁华的所在。胥臣提议到城中的馆邑住宿一晚,一行人来到历下馆邑,胥臣上前向门人说了来由,请求住宿一晚,供给些饮食。
门人向重耳等一打量,一个个灰头土面,衣衫不整,连副象样的马车都没有,当下也懒得向里面禀报了,道:“你们既自称是从晋国来的公子,可有文书?”
胥臣道:“我们路上遭遇匪徒,被人劫去了所有的财物,连着文书也一并劫走了。”
“既无文书,如何能证明你们的身份?不是我存心打趣,我当了这么多年门人,投到馆邑来的公子使臣见得多了,就没见过用两条腿千里迢迢走着来齐国的。”
胥臣回来向众人说了,大家一脸沮丧,狐偃叹道:“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我等堂堂大丈夫,难道要象乞丐一样乞讨着去临淄吗?”
此时众人见一辆马车急驰而来,道上行人众多,马车却毫未减速,车夫挥动着马鞭,见有来不及闪避的行人,就挥鞭抽打上去,一副耀武扬威之势。
路人纷纷避之不及。重耳见那马车重纬绣盖,漆木雕栏,十分气派,便向一路人道:“这是哪位公子的马车?”
路人道:“你们莫非是从外地来的,连公子无亏的马车也不知道?除了他府上有这么大的声势外,谁敢在他的地盘上吆喝?”
“你说的是齐侯的长子,齐无亏?这历下莫非是他的封地?”
“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公子无亏?这历下方圆四百里都是他的封地,你刚才看见的是齐无亏的管家—杜乙。”
“不知齐无亏现在可在府中?”
“他是齐侯的长子,住在临淄城中的时候多,偶而才回封地住上些时日。”
重耳别过路人,向众人提议道:“此去临淄还有数日,咱们这身打扮如何见得齐侯,需设法整治一番,治备辆马车和行头才行。咱们虽身无分文,但都有些武艺才学在身上,不如到齐无亏府上碰碰运气,自我举荐一番,或许能得些盘缠路费。”
众人都无异议,齐无亏的府邸根本不用费力找,城中最为宽敞气派的屋宇就是,只见朱漆金钉的大门,门口有两尊龙首豺身的睚肶石像,一队革甲长戟的士兵在门口把着,从外面看进去,府里庭深林茂,屋宇层榱,一眼望不到头。
不待众人走近,就被士兵拦住,询问来历,胥臣道:“我们是从晋国来的,路上遭遇匪徒,劫走了所有的财物,听说公子府上正在招揽门客,我等虽身无分文,但俱身负武功才学,想投到公子门下略尽薄力。”
士兵让众人等着,自已进去禀报,不多时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正是众人在街市上见到的杜乙。杜乙刚才听了士兵的禀报,就暗自怀疑,如今见了众人一身落魄的装束,心道果然不错,又来了一群蹭吃骗喝的无赖,遂一脸傲慢道:“我家公子可是不养闲人的,你们自称身负武功才学,那就说来听听,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
重耳一指颠颉和魏犨,“这两人力大无穷,有万夫不挡之勇。”又指向赵衰和先轸,“他们不仅武艺了得,且胸藏韬略,有出奇制胜之谋略。这位胥先生,医术高明,怀仁修德,有谆谆教诲,不怠于人的好处,若能得到府上的荐用,必对公子大有裨益。”
杜乙嘿嘿一笑,自忖果然不错,又是几个假充能人的无赖,杜乙拿眼一扫,见颠颉和魏犨长得腰圆膀阔,到还颇有点兴趣,道:“眼下府里有份差事正缺人手,这两位弟兄想来有些蛮力,或许可留下一用,其余人等就自行其便吧!”
重耳道:“我们几个从晋国来到这里,一同吃,一同住,有难同挡有福同享,就是有人死了化成灰,剩下的兄弟也要捧着骨灰带回故土安葬,怎可随意分开?你若不能将我们几个都留下,我们便就此别过罢了。”
“你们几个一起留下也无妨,只是……”
杜乙拿眼看着狐偃,意思是嫌他太老,重耳忙道:“他是我的舅父,虽不敢与姜子牙相提并论,但也是足智多谋,文能安政,武能兴邦,断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杜乙哈哈大笑,“罢了,那你们就一起来吧!”
众人便跟着杜乙从西侧的小门入内,经过前庭,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众人见这里一连数排形制相同的房屋,前后共有百间之多,每间屋前有苗圃花架,邻屋之间间距疏阔,杜乙道:“这里是上等宾客住的地方。”
众人又走了一段,来到中庭,见这里也有数百间房屋,只是比前面的狭小许多,也没有苗圃之类,不言而喻,这里就是中等宾客住的了。
杜乙继续带着众人往后走,穿过后庭,经过西面的小角门,来到一处封闭的院落前,门口还有几个执着兵刃的家丁守着。
杜乙向家丁说了几句,家丁打开门,杜乙带重耳一行走了进去,只见一个约七、八丈长的场地上,铸着五架泥脚高炉,上面放着五口大锅,锅内汨汨翻滚着热浪,每架大锅旁都有两个匠人,来回拉着鼓风机,那炉子便一发焰火升腾起来。场上还有不少匠人,挑煤的挑煤,劈柴的劈柴,打模的打模,这分明就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冶炼场。
杜乙道:“你们在这里安心干活,食宿自然有人供给,待这几口锅里的银饼炼成了,到时一并计算工钱。”
杜乙叫过一个工头,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
颠颉嘟囔道:“老子这身力气除了杀敌擒贼外,就是用来喝酒吃肉的,怎能干这等下三滥的活计?”
先轸道:“咱们这一路走来乞食求水,与乞丐无异,就不是下三滥了?”
重耳也是直皱眉头,本来想着即使不能成为公子身边的上等客卿,至少也能谋个守卫之流的差使,不想被派来当冶炼的工匠,未免太委屈了兄弟们。
狐偃低声道:“公子,我看这个地方大有蹊跷,不如姑且先留下来,看看情况再说。”
工头见几人低声嘀咕了半日,早已不耐烦,喝斥着重耳等人快走。工头将众人带到一间侧屋内,大家见那案几上放着一尊牌位,上面写着“太上老君之神位”,灵牌前供着香和祭品,工头让众人在神位前磕了头,算是拜过了祖神,然后带众人出来,让大家去场上整理银料。
重耳问工头:“不知这炉子里炼的是什么?”
“这里是炼银之所,府里头还有炼铁、铸铜之所,你们不要多话,干成了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重耳等人走到一边,学着别的工匠的样子,将地上杂乱的银料堆叠起来,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动向。
狐偃低声道:“冶炼白银,铸造钱币,本是齐国的内政要务,唯有齐国的大司空才能行此权利,公子无亏却在府中私铸银钱,胆子可谓不小。”
重耳见先轸拿着银料仔细翻看,又将两块银料互相击打,脸现疑惑之色,便过来道:“轸弟可是发现了什么?”
先珍道:“这就奇了。当年栾枝任宫中百工长时,我曾跟他学过五金之术,对各种金银铜器的辨别不在话下,刚才工头说是炼银,可这个分明是铜料,如何能炼出白银来?”
“轸弟不会看错?”
“万万不会有误。”
众人听了都是满腹疑问,又不好多问,只得先安顿下来,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