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成得臣走出花厅,赵衰和先轸相视一笑,两人将重耳抬到后屋的床榻上。下人们早看出令尹并不十分待见这个“贵客”,收拾完了,也都散了去,剩下三人在房中,重耳一骨碌坐起,道:“人都走了吧?”
先轸道:“公子刚才那一番假意醉酒,委实演得不赖,把我们也骗过了。我和赵兄弟正担心公子不要是真的醉了才好。”
“哈哈,我的酒量你们都是知道的,区区两杯酒,怎能喝得倒我。”
先轸道:“第一步计划已成,接下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时辰尚早,需等到天黑以后,咱们就在这里先养精蓄锐。”
三人等到天黑,眼看着府内亮起一片灯烛,又等了两个时辰,屋内的灯烛渐渐地息了,杂乱的人声也沉静下来,三人走出花厅,悄无声息地往后堂来。
这种府宅大院,一般前堂接待宾客之用,中堂为主人居住,后堂才是管家和下人们的住所,重耳估摸着万成应该住在后房,遂穿过前庭和中庭,一路往后房来。
成得臣的府苑十分宽敞,房屋众多,楼阁林立,还有不少穿廊卷棚,若不是三人白天进府时,已将大致布局暗暗记在心里,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个大概来。
三人到了后堂,只见这里大大小小的房屋竟不下百间,直如一个小集市一般,不觉呆住,就算万成住在这里,若一间间地找过去,只怕没有大半夜的功夫也找不过来。
正踌躇间,只听不远处有人道:“你们都把门看好了,晚上不许赌钱偷酒喝,若让我知道了,告到大人跟前,不死也要你们掉层皮。”
三人大喜,听这声音正是万成无疑,三人循着声音寻去,见万成打着灯笼,正和几个值夜的家丁说话,几个家丁连声喏喏。万成交待完,便往前院来,重耳三人尾随在后。
先轸悄悄问:“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将他拿下?”
重耳道:“不急,先看看他去什么地方?”
万成在后庭巡视一番,然后穿过几道步廊,来到前堂,径直往一间正房去了。重耳见房前有几个卫兵把守,估摸着这里就是成得臣的住所了。三人一点头,纵身跳上屋顶,揭了瓦片趴在屋顶上,往下窥探。
屋内烛火通明,万成坐在成得臣下首,禀报关于田庄上的帐目收支,万成一口气下来,将一串钱数报得溜圆顺口,毫无粘滞,成得臣点头道:“这些小事以后你看着料理就行,不用天天来报。我只问你,上次让你找的宝贝找到了没有?”
“大人吩咐的事情,在下岂有不全力以赴的?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万成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囊,交给成得臣,成得臣接过,从绣囊中倒出一个物事来,放在手掌上,重耳三人在屋顶上看不真切,只见依稀是一枚黄白的玉扳指。
万成道:“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小的只用了一千金就把这个宝贝买到手,让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成得臣将玉扳指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回,不悦道:“就这等低劣之玉,竟然花了我一千金,管家出手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大人,这可不是一般的扳指啊,这是商纣王曾经佩戴之物,距离现在已有百年,自然玉质差一些。当年武王克殷灭商,攻入朝都,纣王取出宫中美玉四千,环身匝绕数圈而不能尽佩之,最后自焚而死,周武王手下所俘宫中旧玉亿有百万,难以计数,这枚玉扳指就是从商王身上取下来的,因被火烧的缘故,有些许的绺裂,却正是它价值不菲的原因。”
成得臣这才舒展开眉头,笑道:“原来如此,那纣王虽然暴虐了些,却也是位爱玉惜玉之人,与我到是相投。”
这里正说着,外面有门人来报说,“正德夫人说有要事,请大人速速进宫一趟。”
正德夫人是楚恽的正夫人,成得臣的堂妹,突然半夜时分来寻成得臣,定是有要紧的事,成得臣让万成把玉扳指收好,便急忙往宫中而去。
万成送走成得臣后,重耳三人见他走到墙角的一个千秋书柜旁,拨弄了几下书柜上的瓷瓶,只听咔嚓一声,墙上现出一道暗门,万成推开暗门进去,过了不多时,又走出来,将瓷瓶转动两圈,那门又关上,和墙面严丝合缝,不露一丝痕迹。
重耳三人待万成走出堂屋,打着灯笼去远了,才低声议论道:“听说成得臣有藏玉数千,看来果然是真的,大概就藏在这个秘室里,咱们不如进去探他一探,若结缡真的是他拿的,或许就藏在里面也不定。”
重耳道:“如此门口的卫士就有劳两位兄弟了。”
三人从房顶跃下,赵衰和先轸展开轻功,潜行至两个卫士身后,同时出招,以迅雷之速点了卫士的穴道,然后将两人拖行至房内。重耳也跟着闪进正房。
赵衰道:“他们不过一个时辰就要醒来,咱们需早进早出。”
三人来到内室,赵衰打起火折子,先轸走到千秋书柜前,照着刚才万成的样子转动瓷瓶,只觉手上一震,吧嗒一声,墙上的暗门果然开了,三人推门进入,借着火光,见这是一个五六丈见方的石室,依次摆放着数十排置物架,架上赫然放着各式的玉器,除了有玉璧、玉琮、玉圭、玉璜这些祭祀天地山川的礼玉外,还有各类玉制小摆件,除了虎、鹿、兔、鱼等动物形制的玉器外,还有玉小人,玉刀,玉剑,玉璇玑等把玩之物,大小不一,玉质参差,但都形态栩栩如生,刀工或朴实浑圆,或灵秀细致,让人叹为观止。另有一些玉制的手链、发笄、佩饰等,因玉质和做工稍次一等,零乱地堆放在木架上。
三人赞叹之余也暗自心惊,这玉琮和玉圭本是祭祀天地神明用玉,为国君所有,平日里由玉府掌管,如今成得臣在家中私藏这么多的礼玉,算起来应是大大的违礼背制,足可治个不小的罪了。
重耳仔细寻找了一番,见第一排置物架的最上端有一打开的首饰盒,盒子为上乘的楠木制成,用金箔贴片,雕刻精巧,里面没有玉器,只有一卷帛书。
重耳好奇,将帛书取下,那帛书显然已放置了不少时间,灰尘满布,重耳拂去尘埃,打开来看,见短短数列字,字迹隽秀娟好,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赵衰将火折子凑近来,重耳小声读道:恽儿,为娘此去实属无奈,并非为娘不爱恽儿,只是为娘需为恽儿的前途着想,为楚国的大业着想,为娘当初离开楚国宫城时,就曾答应斗子文,今生不再回到楚国,如今你的兄长已死,你不日就可回国继承王位,为娘今生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将来会有无数的随从、姬妾、臣子陪着恽儿,恽儿不会感到孤单的。相形之下,为娘那远在渭水河中的夫君却是孤零零的,就是做个水鬼也是孤魂野鬼,受百鬼欺凌,为阎王不容,为娘今生亏欠他太多,愿挥别尘世,到黄泉相伴其左右,从此做一对无羁亡魂。恽儿若将来有心,在有桃花的地方洒一抔尘土,为娘就知道恽儿的思亲之意了。
此信读来,字字哀婉,任是重耳和赵衰七尺男儿,也不禁动容。
先轸道:“这应是息夫人写给楚恽的信,为何会在成得臣的手中?”
重耳将帛书放入怀中,“看来结缡不在这里,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三人走出秘室,将门重新关上,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有声音道:“大人不过才走片刻,就一个个躲懒去了,看大人回来了怎么收拾你们。”
那人说着提着灯笼走进屋内,重耳三人大喜过望,这不是万成的声音吗?
万成刚走进堂屋,便觉脚上绊了一下,低头用灯笼一照,见两个卫兵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万成道了声不好,扭头就走,还未跨出门槛,已被人抓住后领襟,一把拖拽进来。
先轸哈哈大笑道:“我正想着哪里去找你,你到自己回来了,省了我们一番好找。”
万成刚才进去将玉扳指放进秘室,却将一本造帐的簿册忘在了里面,此时正要回来取回,不想被重耳三人逮个正着。
万成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佯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令尹府行窃,你们可知进来容易出去难,若不是遇到我,今日你们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先轸道:“你这个刁滑之徒,数次被你用诈逃脱,今日想再侥幸可是不能了。”
万成嘿嘿一笑,“小兄弟话不要说得太满,今晚谁能走脱,谁不能走脱,可还不一定呢。”
重耳不欲与之多纠缠,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结缡的下落?”
“公子这话问得好没来由,我一个替令尹卖命的管家,哪里会知道什么结缡?”
先轸抓着万成的手,稍一使劲,万成疼得脸色煞白,嗷嗷直叫,重耳问:“你现在可承认自己是万成,那个曾在卫国骗我玉佩的人?”
“在下从来就没否认过啊,那日在府宅门口,在下只是说自己也是令尹的管家。不瞒公子,在下是拿了公子的玉佩,可在下并不是存心欺诈,那日在下确实是去寻访齐昭手下的门客,不想刚走了没多久,就遇上狄人盗匪,不仅将玉佩抢去,连在下身上的钱物也一并抢了去。在下有负公子重托,无颜再见公子,只得假装不识,今日面对公子,心中着实有愧!”
重耳见万成一脸痛心疾首之色,笑道:“玉佩的事我先不问你,我只问你,结缡原来在你手中,为何又到了齐无亏手里,后来如何被宋兹甫取得,结缡到了楚国,你也跟到楚国,岂非奇怪得很。”
“结缡是在下卖给齐无亏的,天下能出得起价钱的没几个,齐无亏算是其中一个。至于它落到宋兹甫手中,在下就不得而知了,只依稀听说是齐昭将结缡偷走后,为了让宋兹甫出兵送他回国,亲手送给宋兹甫的。后来宋兹甫召开诸候会盟,却被楚王设计拿住,不得已又将结缡交给了楚王,这些君王,总不过是为了天下霸业你争我夺,他们自己做下的事,可都与在下无关啊。在下只是一个商人,以做买卖为生,哪里有赚头,就往哪里去,如今楚国国富民强,经济繁盛,天下商贩皆蜂拥而至,在下到楚国来有哪里不对了?”
万成说得在情入理,重耳一时也无法辨驳,只得问:“你可知令尹是否与结缡被偷一事有关?”
“公子,别说在下只是个管家,就算是令尹的夫人,这种事情令尹也是不会向外人道的。”
先轸道:“公子,此人奸滑多诈,他的话哪里能信,既然他答不出什么来,干脆杀了他算了。”
万成急道:“壮士千万不要胡来,在下把知道的都已经说了,若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公子尽管开口,在下一定不遗余力,可你们若将在下杀了,今天这个令尹府就出不去了。”
重耳又想起石缺给自己的玉牌,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石缺吗?”
“公子这下问对人了,石缺在令尹府中住了三年之久,他的事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石缺偷了令尹的什么东西?他救出的那个囚徒又是何人?”
“石缺是楚国最负盛名的玉工,令尹得了一块昆仑美玉,请石缺到府里琢玉,不想三年后美玉即将完工之即,石缺却带着玉石和那个囚徒一起跑了,走脱了别人还好,这个囚徒却是楚文王当年亲自定罪的要犯,说要关押他一生一世,被石缺放走了,令尹自然是震怒不已。”
“楚文王亲自定罪的要犯,究竟是什么人?”
“说起来公子大概也知道,就是息夫人的原配夫君,息候。楚文王抢了息夫人后,又灭了息国,原想把息候杀了,禁不住息夫人苦苦哀求,便让息候去看守楚国的宫门,息候不堪其辱,几次要逃脱寻死,楚文王就将息候交给令尹,命令尹将其看守起来,让息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万成见重耳三人听得十分专注,笑道:“既然公子如此感兴趣,在下不妨带公子去看看关押息候的地方,就可知楚文王是有多憎恶这个息候了。”
重耳朝先轸点点头,先轸放开万成,让万成在前面带路,四人穿过中庭和后庭,来到位于府宅西面的一排茅草棚,这里是饲养牛马的地方,除了马厩和牛棚,还有几间草料库和杂物间。
万成带三人钻进一间牲畜棚,借着灯笼的亮光,重耳见污秽不堪的草棚里,栓着两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靠墙的一边铺着一张草席,旁边一只破陶罐,地上有一段碗口粗的铁桩,连着一条手指粗细的铁链,想来这就是栓住息候的地方了。
牛棚内除了腥臭潮湿外,冷风透过木板条之间的缝隙,丝丝缕缕直往里灌,虽然已经是暖气新透的春天,还是让人感到刺骨的冷意。
重耳忽见有轻微之物从头顶飘落,扬扬洒洒,落了一地,一抬头,见棚顶的罅口处有数枝开得正旺的桃花,一阵风把花瓣都吹落了进来。
重耳道:“楚文王果然是心思奇绝,竟将息候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万成道:“可是楚文王终究死在了息候前头,息候也许觉得楚王死后,他就可以和息夫人重逢,所以苦熬了几十年,可惜最后还是未能如愿。楚文王死后,楚堵敖即位,大权却被斗氏族人掌握,息夫人不仅没有当上太后,还流落到了随国。石缺在令尹府中住了三年,与息候成了莫逆之交,受息候所托,雕刻了息夫人的玉像,石缺后来又偷偷把息候放了出来,息候见无法与息夫人团聚,便逃至故国渭水边,投河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