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竟吩咐取来几张椅子,四人并肩坐在甲板上,目不转瞬监视着远处那只双桅海船。
由晨至暮,整整一天,郭竟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一直踞坐舱面督促催舟,寸步不肯离开,杜腐三人苦苦劝他用些食物,人舱稍息,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但整日追逐,那双桅海船速度丝毫不慢,前后距离始终相隔数百丈,那血色的船身和血红色的风帆虽然清晰可见,却可望而不可及。
郭竟焦急万分,又命在船侧舷边加装了橹桨,两名水手轮流摇橹,又嫌风帆不足,吩咐赵老头将船上被褥床单都拆下来,用竹稿绳索缚成一幅幅小帆,遍插在当风之处……直恨不得叫船身再添几副翅膀称心。
两艘船顺波逐流,捷逾奔马,黄昏时,远远望见孟津渡口了。
郭竟惑然问道:“四弟,你说他们入夜便会停泊,前面已是孟津,难道他们竟是故意再回到动身的地方不成?”
杜腐摇头道:“不会的。孟津渡系东行必经之地,只是时间凑巧,又从这儿经过罢了。”
郭竟道:“可是,越过了孟津,前面那儿还有泊靠的地方?”
杜腐道:“他们是海船,前后都有错,只须寻找一人僻静所在,随处皆可停泊……”
正说着,已见那艘双桅大船忽然落下了风帆,缓缓转舵朝向孟津渡驶去。
杜腐惊“咦”了一声,诧道:“奇怪,这是在弄什么玄虚?”
郭竟却无限欣喜,哈哈大笑道:“看样子,他们竟是准备在孟津渡过夜了,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鬼使神差,要他们及早落在咱们手掌中了。”
杜腐眉峰皮皱,不停地摇头道:“大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是那姓萧的丫头业已发现有船追赶,才故作此态,暗中必然怀着诡计。”
郭竟笑道:“只要她今夜真敢在孟津停泊,纵有诡计,何足畏惧?”
独臂一挥,沉声道:“盯住它!看它在什么地方落锚咱们立即突然动手。”
赵老头夫妇齐应一声跟着大船转舵。
郭竟又吩咐蔡旭琨道:“待离岸稍近,你先乘小舟上岸,快马赶回洛阳,除留下三姑养伤之外,其余弟兄全部调来盂津,多带毒弩火器,今夜咱们要放手大干一场。”
杜腐凝目注视着前面那艘双桅大船,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低声劝阻道:“大哥,事属反常,预防有诈,最好能智取,不宜正面发动……”
郭竟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放心吧!大哥不是鲁莽人,咱们当然要先用计登上他的大船,待救出穆乘风以后,那时再叫他们尝尝毒弩火器的厉害。”
议论之间,两船距离已缩近至不足百丈,那双桅大船几乎已经完全静止,船身横转,左舷和郭竟等的座舟遥遥相对,但甲板上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情景,何曾有下锚停泊的迹象,倒像是一艘无人空船,横拦在大江中。
杜腐忽然发出警觉,急忙喝道:“快些落帆,不可靠得太近!”
两名水手刚收起橹桨,松开帆索,突然,那双桅大船上火光一连两闪,传来两声闷雷般巨响……
轰!轰!
但闻劲风尖鸣,霹雳贯耳,附近水面猛然涌起两座小山似的水柱,帆船船身受震,一阵摇撼,众人站立不稳,险些摔落大江中。
杜腐骇然变色,厉声道:“老七,快护送大哥到后面小船上去,这是红衣火炮‘轰天雷’……”
话犹未毕,接连着,又是两声震耳爆响,……
轰!轰!
硝烟四射飞溅,船舷左侧首先崩裂开一个大洞,两名水手闪避不及,双双被震落水中,郭竟一个踉跄,仰面跌倒。
那粗大的桅杆“咔喳”一声齐腰折断,直向郭竟砸落下来。
丁尚隐睹状大惊,连忙扑倒在郭竟身上,用自己的背部,硬挡那断桅。
‘砰’的一声,断桅恰好砸中丁尚隐肩头,直砸得他眦牙咧嘴,闷哼不已,虽然仗着“铁布衫”外门硬功护体,肩骨也队些被砸断了。
蔡旭琨飞身掠过船尾,飘落小舟,嘶声大叫道:“大哥,快到小船上来……”
杜腐和丁尚隐合力扶持着郭竟登上小舟,刚确断缆索,第三次火光再闪,轰雷之声又起……
赵老头那艘帆船连遭重创,登时碎裂,残体断桅,都随着滚滚浊流而去。
郭竟等四人幸得小舟,死里逃生,眼睁睁看着那双桅海船再度升起了风帆,扬长向东驶去。
杜腐猜测得一点不错,它假作有意扰岸停泊,纯系诡计,目的就在引诱追舟迫近,以便突起发难,予以轰沉。
但杜腐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那几尊隐蔽的船舵内,不明究竟的“黑忽忽的东西”,竟是威力无比的火炮“轰天雷”。
这时,夜慕已垂,河面复归平静,那只双桅海船上,却忽然亮起满船灯火,照耀得周围河面,一片通明。
江风吹过,船上扬起一阵宏亮豪壮的歌声,歌唱道:“旭日照施旗,剑气耀碧空。驾艨艟,乘长风,‘东海罗家’世之雄……”
歌声激昂,远在孟津岸上也清晰可闻,船影歌声渐渐远去,最后,终于消失于深沉夜色中。
就在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下游一片芦苇丛里,正悄没声息的驶出一艘轻而快捷的羊皮筏子,远远缀着大船,向东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浊流,蜿蜒东行,经九省始出海,其间河道曲转折,不可胜计,唯重大折,共有三处。
初经甘宁,河水本向北流,在“民生渠”附近,汇支流为主脉,突然折而南下,直贯陕晋,这是第一处转向。
进入豫境,因西岳横亘,复纳渭、洛二水,于潼关掉首东奔这是第二处转折。
过孟津,越陈桥,将达兰封,忽双转折向北,经冀、鲁注入东海,这是第三处大转向。
综观首、二两处转向,或因支流汇聚,或因山岳阻挡,大都有脉络可循,唯有这第三处大转折,却显得颇为出奇,尤其转向处并地高山逼使,亦无支流促成,河水竟突然回转北上,倒像是有意避开苏北一带贫瘠之区似的。
河水在第三处转向的地方,在兰封县西北,一个名叫“铜瓦厢”的小镇附近。
“铜瓦厢”地处偏僻,总共不过百来户人家,民风朴实,居民辛勤度日,但因黄河恰巧在这儿转向,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湾,所以,居民们竟多了一副行业
那就是捞抬上游冲下来的“漂流物”。
俗谓:黄河百害。河水经常泛滥成灾,人畜财物每随浊流而至,别看这行小小副业,有时候却真能发个小小“横财”。
这一天傍晚,镇上已有炊烟袅袅,一般简陋的竹筏,兀自主江面上徘徊逡巡。
竹筏上载着两个少年男女,和一堆碎木空瓶。
那女的大约十五六岁,穿一件蓝粗布的短衫裤,脑后托着一条乌溜溜的长辫子,裤脚管卷至慷下,赤着一双天足,天缓缓的摇着木桨。
男孩子只有十三四岁,赤膊,仅穿一条短裤,蹲在竹筏前端,手里执着一支带网竹篙,眼睛骨碌直转,不停地向水面搜索。
从年龄和面貌看,他们是姊弟俩,八成儿为了想多打捞些漂流物件,时间虽已傍晚,仍舍不得回去。
摇桨少女频频仰望天色,低声催促道:“大都快黑尽了,阿毛,咱们回去!”
那名叫阿毛的男孩子却意犹未尽,摇头道:“为什么,还早着呢。”
少女皱着眉头道:“我就是不肯听话,眼看太阳都下山了,还死赖着不回去,待会儿奶奶知道了,又害我挨骂……”
阿毛指着竹筏上那堆破烂木板和空瓶罐道:“辛辛苦苦,就捞了这点破烂东西回去,多没意思。好歹得寻件值钱一些的,也不在折腾了这老半天。”
少女道:“这么说,要是今天捞不着值钱的东西,咱们就准备在竹筏上熬一夜吗?”
阿毛央求道:“好姐姐,求你再向前面兜个圈儿好不好?我心里有个预兆,今天一下能碰上值钱的。”
少女一丢大辫子,哼道:“你说得倒轻松,反正回去晚了,挨骂的是我!”
阿毛笑道:“尽管放心,奶奶这些日子忙着照顾那位孙爷爷都来不及,她老人家才没有工夫骂人哩……”
一句话,反而提醒那摇桨少女,猛地失声道:“糟!你不提孙爷爷我真给忘了,奶奶叫我到镇上去配药,我还没去呢,真该死!现在只怕来不及了?”
阿毛道:“反正来不及了,急也没用,索性就再晚一些吧……”
少女断然道:“不行。配药的事耽误不得,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说着,双桨猛的一个反拨,竹筏立即掉了头。就在这时候,阿毛忽然眼睛一亮,扬手遥指江面叫道:“姐姐你看,那儿有块好大的木板,好象是只破船……”
少女摇头道:“别管它破船好船,咱们赶快回去要紧。”
阿毛又道:“那破船板上还趴着一个人呢!”
少女道:“就算是人,也一定早淹死了……”
阿毛道:“不!好像还在动,只怕还没有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