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练习
作者:雁过不相识      更新:2019-08-18 07:20      字数:4229

把文字再提炼一遍,有人就有争议,有争议就有流量,有流量就有关注,有关注就有价值,有价值就能变现。把详细阐述的文字全部删除,换成有冲击力、能引起共鸣的高清大图,没有图片就现画,林素从美术组抽了一个骨干来帮忙,紧张的忙碌三小时之后,一个高逼格的ppt诞生了。

总体是苹果发布风,但又比这个有趣活泼一点。

陈沧海道谢:“林总的团队太给力了,现在也差不多到饭点了,先去吃个饭吧。”

林素说:“战斗这才刚刚开始呢,把ppt从阅读风格调整为讲解风格,对主讲人的要求就要高若干层次。我们要趁热打铁,一口气搞定。我让alice叫盒饭。”

她打几个电话,就有人进来装好投影,架起三脚架,固定好摄像机。

陈沧海有点惊讶,“这阵仗太夸张了吧?”

林素笑了:“陈总,你是只见我们提案,没见我们练习。我们每次出去讲ppt之前,都至少录像十多次,自己一遍遍抠效果。哪,拿好翻页笔,我要喊action了。”

作为国企员工基层小干部,陈沧海自己都说不清讲过多少次ppt,但没有一次有这么紧张。虽然只有一个摄像头,但黑色镜头注视的威力胜过了一百双观众的眼睛。

他按下翻页笔,深吸一口气:“各位领导好,我是a公司的员工陈沧海……”

第一遍讲得惨不忍睹,他几次忘掉内容,那明明是他亲笔写出来的东西,竟然像小鱼似的躲进了茫茫脑海,他无助的撒网打捞,有时捞到一两条,更多的时候一无所获,因此眼神格外飘忽,还不由自主的加了些“嗯……这个……那个”等等废话。还有一处他完全忘词,只能临场发挥,“我们看一下蹭热点十分精准的例子,杜蕾斯……”

该死!在做第一稿时,他的确写过杜蕾斯这个例子,但后来觉得有点太过火又删掉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紧急关头居然滔滔不绝把它讲出来了,这一段,还出乎意料讲得顺。

林素倒为他叫好:“这个例子比南航那个好很多,咱们改成这个。”

只不过,要找到一张恰当的图可没那么容易,毕竟是性用品,杜蕾斯的图片绝大部分都有强烈的性暗示。林素认真的在电脑上搜索,她目光专注,表情严肃,额角新生的碎发仍然是卷卷的。

“就是这张了!”大约看了几百张设计极佳但不合适的图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齐声欢呼起来。

“耶——”林素转身跟他击掌,陈沧海一愣,林素已经缩回手:“啊,不好意思,广告行业,比较……嗯,你懂的。”她笑起来两眼弯弯,嘴角上翘,有两粒小小的酒窝,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女。

陈沧海觉得自己跟她比起来,既老了十岁,又小了十岁——心态老了,活力没了,心智却仍然幼稚。

他定定神:“那我开始讲第二次吧。”

第二次比第一次略好,摄像头会放大优点和缺点,陈沧海这才知道,自己讲话时嘴角有点向左歪,动作显得机械、僵硬,眼神不自信。还好,他也有优点,普通话字正腔圆,有节奏感,快慢调整有度,最后大段讲话有感染力。

第三次第四次……林素是个严厉的导演,一次次毫不留情的指出他的缺点,陈沧海是个刻苦的演员,咬紧牙关坚持。

好在人对镜头是有免疫力的,讲到第八次,陈沧海完全放松下来,他自信的走动,微笑,做手势。三星dv的优化效果实在太好,穿着白衬衣的陈沧海俨然是校园偶像剧中的男主角,陈沧海始终带了一份少年的生涩感,像一枚青橄榄。那时候,他和叶心一起走在校园里就是一道风景啊。有若干次,林素饭后散步碰到他们,叶心总是笑得很甜蜜,她侧头看着陈沧海,眼里满满都是光,林素虽然迟钝,但是她也知道,这大抵就是真正的喜欢。

他们是公认的一对。

叶心也有少女的小小烦恼,嘴角长了一粒痘,白色连衣裙是否需要改短一寸?头发太长了打理起来耗时间但剪掉又舍不得,4班有个男生很讨厌……

但奇怪的是,她很少跟林素谈起陈沧海。

大概是在高三下学期吧,叶心每天都闷闷不乐,林素刚开始还以为是因为模考没考好,特意约她去操场走过几次,但收效甚微,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高考,她有点担心,就去找陈沧海。

他们站在走廊说话,整条走廊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在教室争分夺秒学习,到这个阶段,大家都紧张得有点神经质了。

陈沧海十分惊讶,这是林素第一次主动来找她。他摘下眼镜放在护栏上,对面楼的灯火立刻变得朦胧,每个教室有至少有60个同学,每个同学都怀着考进大学的希望,希望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东西!更美好的是,林素就站在他旁边,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他有许许多多的计划,他有许多话要跟林素说,但现在不是时候,只要过了高考,只要过了高考。

林素说:“陈沧海,这些天叶心都很不高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沧海沉默了一会儿:“我跟她吵架了。”

“吵架?”林素难以置信:“拜托,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还有闲情吵架?过了高考再吵不好吗?”

“我家里的关系非常复杂,这样说吧,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跟着我爸。”

林素涌起一阵歉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看起来一脸阳光的陈沧海居然来自离异家庭。她突然有点感谢自己的父母,虽然吵吵打打了半辈子,但好歹也在一起。

“对不起。”

陈沧海仍然看着眼前那片充满希望的灯火:“没有什么对不起的,连我爸都没跟我说过对不起,他的新妻子二十一天前刚生了新儿子,他跟我妈离婚才不过半年。”还有更多的话他没说出口,妈妈曾经多次央求爸爸,等他高考完了再离婚,但是爸爸居然几个月都等不了。小姨说:“是那边的肚子等不了,不过是个——野种!”小姨的鲜红的嘴唇向下一撇,眼里都是厌恶和鄙夷。他惭愧得无地自容,他血液里也有有罪的那一半。

林素目瞪口呆,这不是她了解的生活,她不懂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要怎么安慰他?她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人生还有另一种惨状。

“我爸爸妈妈倒是一直在一起,但从我有记忆开始,三岁或是四岁,他们就不停吵,打,哭,骂。三毛钱一只买来的小鸡仔死了,他们要打架。弟弟吃饭摔碎了碗,他们要打架。稻谷扬花的时候刮大风——哦,你可能不懂,这时候刮大风会影响收成——他们要打架。收麦子的时候下大雨,他们也要打架。我小时候最希望能安安静静吃餐饭,可是,总是不能,他们一开仗我就吃不成了。我从小就很怕饿,很怕。”

林素真不会安慰人,这话甚至有比惨的嫌疑,陈沧海最讨厌比惨。是,你惨,你比我惨,但是你比我惨跟我自己伤心有什么关系?按照这个逻辑,那世界上只有最惨那个人有资格伤心了,多可笑。

但是,这一次,他并不反感,在即将成年的时候,他突然接触到了生活中残酷的一面,他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以为生活就是家里那张素净的餐桌布,一日三餐端上来,撤下去,爸爸妈妈和他,各自看着报纸、电视和手机,偶然说几句,“多吃点牛肉”“今天土豆有点咸”“沧海你的数学还要加把劲”……

他嫌这种生活太单调太无聊。

可是,那一天,妈妈歇斯底里掀掉那张桌布,红烧肉的油汁在浅紫色玫瑰花图案上蔓延,漫过叶子,漫过花,他这才知道这张看起来素白单调的桌布何其可贵。汤汁最后滴落到白色大理石地板上,一滴一滴,地上都是碎片和饭菜。青椒、鲫鱼、茄子、白菜,盛在碟子里,它们就是美味,扔到地上,就是脏乱的垃圾。

妈妈蹲在一地狼藉中哭泣,爸爸一声不吭摔门走了。

妈妈哭了很久很久,他半扶半抱把妈妈放到沙发上,他这才发现,妈妈是那么瘦那么轻,她头顶赫然有了白发。

妈妈说:“对不起,我没有忍住……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妈妈,没事,我长大了,没事。”

从这一刻开始,他长大了。他要安慰妈妈,打扫清洁,清理地板,到厨房煮面。他学到了一课:可以发脾气,但是不能浪费粮食,更不该砸东西,你扔到地上的东西归根到底还得自己一点一点收拾好啊。

他看着林素,她是个坚强的姑娘,生活待她不善但是你看她笑得多淡定,“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学生会主席?”结果她也做成了呀,她什么都做得成。

她给了他莫大的勇气,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他们都老了,他们还年轻。他望到她眼睛里:“我们以后会成为更好的父母吧?”

林素点点头,自信满满的说:“当然!说实话,要更差劲还真有点难。”他们一起笑起来。

“叶心……”

“别担心,我下了自习就去找她道歉,其实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叶心什么都不懂,他们一家人都快把她宠上天了。她叫我回家服个软,卖个乖,讨我爸和他新老婆的欢心。我不应该骂她势利……我只是……做不到。林素,你懂吗?我做不到。”

林素点点头,换做是她,她也做不来。叶心并不是势利,她仅仅是,比他们更柔韧,更早熟

她拍拍他胳膊:“放心,我们以后会是很好很好的父母。”

她不知道,就是这天晚上的谈话和她这个无心的动作,坐实了她是个抢闺蜜男朋友的绿茶婊。

陈沧海在作最后的总结:

“这是最喧嚣的时代,人人都有机会发声;这也是最沉默的年代,声音彼此淹没变成了白噪音。新秩序拔地而起观念的水位缓慢增长,旧秩序在崩塌中扬起漫天灰尘,新与旧之间,产生了巨大的争议与分歧。‘醒醒吧,大清早亡了!’和‘田园女权不得好死’,正挤着同一趟地铁。

我们要在争议中传播正能量,但传播正能量不是“建国后动物不许成精”的简单粗暴,不是“早恋不得成功”的无厘头,更不是“小三不能有幸福”引发的群嘲。我们尝试了这些,爱情——《只敢愚人节表白:你的玩笑,我的真心》,亲情——《妈妈,对不起我没有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但是我爱你》,友情——《那个睡午觉时口水流过了三八线的人要结婚了》,努力——《再不努力,你就老了》《老了也要努力:80岁网红的开挂人生》……每一篇,都在几个小时内达到10万加的阅读量。3个月运营,17.5万粉丝,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会走得更远。”

林素忘了鼓掌,她呆呆看着陈沧海,就像第一次亲眼看着他播音一样。

时光如水,他曾经教她讲普通话,教她播音技巧,教她选背景音乐,一晃十多年,现在她帮他改ppt,帮他完善演讲,帮他看效果。

就像一个轮回,十年前,他们狂妄的以为自己已经历经沧桑长大成人,心灵有了那么一点点悸动,他们以为是爱,是唯一,是永恒;十年后,他们在生活的教导下才懂得一点点谦虚,才知道好好活着,略微有尊严是多么不易。他们在成长,一切都很好,只除了叶心。

她眼里不由自主浮起一点泪光。

陈沧海笑着问:“怎么,导演,我这次讲得不好吗?”一瞬间,他的笑容就像蜡烛被风吹灭一样消失不见,他垂下眼睛。

林素知道他也想起了叶心,她振作精神,尽力用最愉快的声音说:“好极了!你明天一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