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脑海一闪而过，昔时因，今日意，因为昨日种种，他不能不管林素。林素抱紧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上，良久，她抬起头来：“我要上去看看。”

“好，我和你一起去。”

坠楼事件发生后，白色大楼曾经封闭十多天，重新开放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如果有学生在楼顶或者楼梯间逗留，都会有保安前来干涉。但现在，八年过去，一切已经归于尘埃，再无人记起。

大楼坐北朝南，对流极佳，十六楼的风很劲，吹得人遍体生凉，护栏约有一米二高，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只要双手稍微借点力就可以轻松跨越。林素扶住栏杆向下看，真高啊！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眩晕。

当年，叶心站在这里，她在想什么呢？她是否犹豫过？她是一时冲动，还是早就下定决心？面对死亡，人都有出于本能的恐惧和抗拒，这世界令她失望到何种程度，才使她克服本能一跃而下？

王逸看着林素，唯恐她一时有什么闪失，在他看来，林素这是受着无谓的苦……

他对林素说：“当年我也曾经来过这里，那还是封闭期，不能上来，只能在楼下看看。我也有过恐惧和自责，事发前一个多月，叶心来找我，分明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宽慰，我说的那些话，是否起了反作用，推波助澜，把她往绝路上赶？但是我最终原谅自己，因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如果我说错了，做错了，我也是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出发，尽朋友的本分，我没有丝毫恶意。”

林素摇摇头：“不同的，你没有亏欠她，你没有辜负她。”她与叶心实打实亲如姐妹，再加上一个陈沧海，她如果能轻易原谅自己，那她也就不是林素了。

王逸诛心一问：“那么，从最坏的方面考虑，如果她确实怨你恨你，就是希望你余生都悔恨和内疚，你又如何呢？”

林素耸然一惊，是啊，如果叶心就是不忿于她的不义呢？她应该如何？又能如何？

林素心里一片迷茫，以前她一直逃避现实，不敢想这个问题，直到与陈沧海重逢后，才开始正视，上次长谈，也并没有谈到核心问题。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才来追问这件事？是为了查明真相？是为了求得解脱？还是，根本就毫无意义？

“我在a市遇到了陈沧海，他负责的项目，我中标了。”

“哦，他怎么样？”王逸恍然大悟，当年林素在北京，陈沧海就去了广东——他在北大做交换生，原本有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如今，绕一个大圈，他们还是又碰见了。缘分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再怎么避之则吉，在心里记着念着，就一定会有后续啊。他曾经妒忌、羡慕过陈沧海，但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和林素早已成为好朋友，林素心里有个结，他希望有人能解开，无论那个人，是不是陈沧海。

“他，不太好，十分忧郁。”

王逸感慨起来，当年的陈沧海是多么阳光的少年啊，他爱笑、爱玩、爱学习，他相信许多东西，并且愿意为之努力，所以他总是穿着白衬衣站在讲台上慷慨陈词，意气风发。后来王逸读到《少年中国说》，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沧海，这样一个人却变得忧郁了。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偶尔扇动翅膀，都可能会引起大洋彼岸美国的一场龙卷风。何况是好朋友自杀？叶心的事永远的改变了他们。

陈沧海的阳光，林素的自信，都永远失去了。

“他在做什么呢？”成年人的世界，永远避不开安身立命这个问题，一个人要生存，要吃要穿要有立锥之地，就必须嵌入社会这个庞大的机器，再大的事情最终也要落到一碗饭一勺汤上。

“在广东科盛分公司上班，职业好像发展得也不太顺利。”

王逸沉默了一会儿：“他爸爸的生意做得非常大，现在已经是集团公司了，在本地也算得上是100强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和他爸和解。”

这点，王逸不是不佩服，他就不行，才熬了几年，吃了一点苦，立即改弦易张，灰溜溜回家，对着老爹一通认错又一通猛拍。他爹倒觉得欣慰，跟他说：“你这样很好，多见点世面是好事。你一回来就求我，这点尤其好，记住，讲面子是最要不得的。面子，别人给你才是面子，自己拧巴那就是蠢。”王逸一直牢记父亲的教诲，果然受用。陈沧海这十多年竟然都不转弯，实在……

然而，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呢？物质上的享受？名和利？虚妄的成就感？可是如果不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渡过人生，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王逸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当年，叶心的事情发生之后，李志新把他打了一顿，打得挺重，本来李志新要被记过，是他去求的情。”

“打成什么样了？很重吗？那他好了吗？”林素在情急中问出来，这话真蠢，都多少年了。但王逸没有笑她，他一直知道她喜欢陈沧海。他回答前一个问题：“听说他的脾脏被打破，紧急送医院了，他家里要求出鉴定，这已经造成轻伤了，弄不好李志新要进去，但是陈沧海为他求了情，他家里人也拗不过他。”

林素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把话岔开：“李志新是谁啊？这名字很陌生。”

“是四班的，那个很结实篮球打得很好的男孩子，你不记得了？当时你们班和四班篮球决赛，李志新专门到球场看你打球，你俩还吵了一架。”

林素想起来了，她是班上的篮球主力，她初中没打过篮球，技术比别人差点，但她长得高、体能好，敢抢敢拼，自然成为主力。李志新是专程来观察敌情的，他在一边看也就罢了，边看边点评：“技术不行，我靠，居然连走步这么低级的错误都犯？”

林素火了，把球一摔，指着他就说：“你叨叨什么？真要是厉害，下来打一场！”

李志新笑她：“怎么？你打得不好还不许人家说？”

林素当年也是个不让人的，立马吵起来，她伶牙俐齿，把李志新气得直发抖，真的要下场收拾她，还是叶心过来把他们劝住了。

是了，林素全想起来了，李志新就是那个十分喜欢叶心的男孩子，也是叶心口中很讨厌的男孩子。她出事之后，她爱的那些人，没一个为她出头，倒是她讨厌的李志新为她出头了，虽然是以一种十分幼稚的方式。

人生啊，就是这样充满喜剧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