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和陈沧海买了高铁票，因为是分开买的，所以座位隔了两排，也许是近乡情怯，两个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换座位，各坐各的。

林素左边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他捧着一本《考研英语词汇》，念念有词，估计是个大四狗。右边的位置靠走廊，一直空着，林素有点紧张，暗暗祈祷邻座快来，务必要赶上火车，否则，岂不是要和陈沧海邻座四个半小时？

陈沧海也很郁闷，旅途这么长，还是不要考验他了吧？他暗暗祈祷，这位乘客一定要赶上车啊！他们两人这次倒是空前的一致，一起为尚未谋面的陌生人祈祷。

眼看着列车就要开了，他们俩几乎都绝望了，两个列车员推着一位很老的老奶奶上了车，她头发稀疏，根根如银，脸皱得像一个核桃，身子佝偻着，车厢里安静下来，大家带点敬畏带点同情的都看着她，她就像一副雕像，名为《老》，这是每个人的未来，每个人的归宿，气氛沉重起来，又有点悲哀。

林素帮列车员把老奶奶从轮椅搀扶到座位上，老奶奶很轻，又帮着折叠轮椅。

列车员说：“麻烦大家照顾下这个老奶奶，她九十多岁了，要去武汉的二儿子家。”又低声加一句：“也是作孽，这么大年纪，也没个人护送，儿孙还不如陌生人呢。”

老奶奶十分温和有礼，她不停说着“谢谢，麻烦你了。”

衰老使她的视力、听力都退化了，她听不到大家的轻声议论，她弯腰在行李包里掏摸，林素说：“奶奶，您要找什么？我帮您找吧。”

老奶奶大声说：“我大儿子好哟，给我卤了好多东西。”她掏出来一包卤菜，花生米、海带、藕、鸡爪等等，要分给林素吃。

“闺女，你尝尝，味道好。我大儿子最好，我每年在大儿子家住半年，又去小儿子家，我舍不得他呀。”

不知道为什么，林素差点流下泪来，这个要求极低、表情满足的半盲、半聋老太太击中了她心底最软那块地方，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挣扎求活，无论你有无伴侣，有无子孙，最终是孓然一身。

林素旁边那个男孩子忍不住破口大骂：“真是禽兽不如！九十多岁的老人让她一个人坐高铁！”

林素轻轻对他说：“她已经九十多岁了，她儿子也七十多了吧？也是老人了，生活对每个人都不容易。”

男生的脸红了，他有点羞愧又有点气愤，怪谁？这能怪谁？

林素帮老奶奶打水、擦手，等她吃完东西，又帮她把垃圾装入垃圾袋，把没吃完的食物归置好，一直忙进忙出，大男孩说：“我跟你换个位置吧？我奶奶年纪也挺大的，我很会照顾人。”

林素噗呲一笑：“老奶奶要上厕所，你也能带呀？”

他又闹了个脸红，嘟囔着：“我帮你扶她去厕所那边总可以吧？”

“不用，她很轻。”林素一只胳膊就能把老奶奶抱起来，她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老人的消瘦和年轻人的清瘦是完全不同的，这种瘦，是一种肌肉流失、生机萎缩的瘦。老奶奶一直说着“谢谢，闺女，你真好心。”

等老奶奶盹着了，林素才歇下来，她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

那大男孩问：“姐姐，你是模特吧？”

林素要是识不破他这点伎俩，简直枉在世上混了二十多年，她简短的说：“不是。”

“那你是主播吧？”

“别瞎猜了，好好背单词，暑假上的培训班不便宜吧？”

那大男孩动不动就脸红，大约只是因为皮肤白，他实际脸皮可不薄，林素这么说他他也不生气，仍旧笑嘻嘻的：“姐姐，尊老爱幼，你对老奶奶那么好，对我也不能太差。”

林素不理他，掏出耳机戴上，恰好随机到《拂了一身还满》。那男孩简直烦死人，竟然跟着轻轻哼起来“过尽万水千山，拂了一身还满”。老实讲，他唱得不错，但太不懂礼貌。

林素心想，这耳机漏音这么利害，不能用了，得换一个了。

大男孩笑着指指她的手机：“我俩可没代沟。”

林素只当作没听见。他突然凑过来低声说：“姐姐，那边有个人一直偷偷看着你，长得比我都英俊。”他说的是陈沧海。

“你们俩是一对吧？我看见你们一起上车，是不是闹了别扭？一人让一步不就结了？”林素一手把他推开：“小朋友，少管大人的事。”

男生很得意，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那个人很爱你。”

林素听见黄耀明清澈的声音唱：“过尽万水千山，拂了一身还满。”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

男生重复一遍：“那个人很爱你。”

林素嫌他聒噪：“小朋友，女生都不喜欢话多的男生，你应该控制一下自己。”

“我是学导演的，之前画了十多年画，临摹过几百幅著名的作品，很多都是画家画的都是他们的情人，比如莫奈画卡米耶，罗丹画克洛代尔，那种情意，你隔着纸都能感觉到。你知道一个人看着爱人的眼神是怎样的吗？眼神最难伪装，一个人或许可以假装漠不关心，假装无动于衷，可是，当他看到他爱的人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的……”

林素不自觉的转头看他，那大男孩一脸严肃，双目炯炯，也看着她，突然，他咧嘴而笑：“喏，就是像我现在这样。”

妈的，还以为他有什么不一般的见地呢，原来还是撩我。林素毫不客气的把他的脑袋拍到桌面上。

他哈哈大笑，异常快活。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大约是因为年轻吧，年轻，就会乐观，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总以为有无限可能性，总以为这世界最终是他的；而老了呢，就不敢有要求，因为求也无用，到了仰仗他人的时候，无求才能保持一点尊严吧。

林素坐在一老一小之间，无限感慨，也睡着了。她靠在椅背上，慢慢滑向老人那边，男孩把她扶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又拿过一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是《海神》，那被无数电视剧用烂了却仍然感人的音乐。他轻轻说一句：“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可是在帮你。”只是林素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