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沧海一夜无眠,无数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都浮现在脑海里。就像那瓶幸运星,他以为,这一千颗只是和女同学们课间叠的一样,一分钟能叠好几颗,费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折好一瓶。却不知道,这是叶心虔诚的每天一颗积攒而来,一千天,整整三年多。
叶心对他的情义,远比他理解的深。只可惜,叶心不懂爱人,在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掏心掏肺,却不知道人的期望值需要控制,不知道感情如同跳探戈一般,进退之间另有玄机。而他,也不懂爱人,叶心待他实在太好,他就视作寻常,甚至有某种腻烦,直到失去了,才知道曾经拥有的是何等珍贵。
叶心,我现在懂了,真正懂了。他对着黑暗轻声说,却没人能回应。
第二天一早,王总给他电话,叫他一起去看网点。陈沧海差点起不来,急匆匆洗个冷水脸,换件衬衣就出发。
王总一见他就笑:“怎么昨天不加班,今天反倒更疲惫了?年轻人,晚上悠着点。”王总拍拍他的肩膀,陈沧海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只是跟着傻笑。
这是一家很大的网点,门头气派,硕大而醒目的几个字“科盛飞扬店”,门口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发宣传单,对着过往的行人不住吆喝“本年度最大优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阳光五系列大放假,厂家吐血回馈!”“错过今天,再等一年!”店里放着动感十足的音乐,那暴烈、沉重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听得人热血沸腾。
但是,店里的顾客并不算多,只有几个中老年人和几个背着孩子的妇女。他们一走进来,立即有年轻的女店员前来询问:“两位先生,是要买手机吗?现在我们正在做活动,十分优惠,阳光5的价格史无前例的降到……”
陈沧海不自觉的看一眼王总,王总点点头,这个价格比他们批出的价格更低。
大网点有销售任务,达到销量之后会有一笔颇高的奖励金,为了这笔钱,不少网点会自掏腰包,再补贴一部分,把价格进一步降低。科盛明面上不允许这种做法,因为可能引起恶性竞争,也会伤害品牌形象。但是,有利益就有动力,这种情形屡禁不止,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为了完成销量,甚至会默许他们这样做。
王总问:“现在卖得好的是什么机型?”
“是5系列,你看看,功能齐全强大,摄像、内存等各方面都是目前市场上最高配置……”
从网点出来,王总问:“看出来没有?
陈沧海头有点痛,不大能集中注意力,想了想才说:“我们的5系列销量很好,但在真正的市场上却反应一般,大部分销量来自于白送那部分,接下来,恐怕还会回落。”
王总点点头:“是啊,利好出尽是利空,我们的所有促销手段都用到极致了,现在要去看看校园,如果校园再撑不住,下个月,就会有断崖式的下跌。刘总,还是太过急切了。这是杀鸡取卵的行为,透支了市场。其实没有必要为了争一时长短而打算自己的营销节奏,现在,麻烦大了。”
陈沧海并没有真正做过营销,他以前是搞人力的,这几个月又主要在做传播——那只是营销的外围,对营销的理解还比较有限,王总这是在尽心带他。要做好市场部总经理,必须真正掌握核心业务。陈沧海当然知道领导的好意,心里是感激的。
他们赶到最近的一所三本学校,王总说:“a市是个小城市,这里的高校市场其实比较低端,不像广州,有许多985/211的好大学,这里,典型的校园市场就是这一所工商学院,在校学生大概一万二千人左右,它是个范本,基本上能反映整个市场的走向。”
还好,工商学院里一片热火朝天,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学生。开票、送礼品的工作人员忙得大喊:“大家不要挤,请排队,排队另外还有小礼品……”
促销区有飞镖游戏、拍立得照相、现场录歌、小魔术、花样轮滑等游戏、表演,正合大学生的口味,人气极高。
陈沧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王总说:“校园市场是我们的根本之一,一定要好好经营,你看这情景,估计今年我们是撑得过去了,但是,明年就很难说。”
陈沧海也明白:“a市经济不够发达,大学生勤工俭学的机会不多,不比广州,兼职机会多、报酬高,兼职基本能解决自己的日常开支。这里的学生购买力主要还是来自于父母,收割了这一茬,下一茬就难说了。”
王总点头,“近段时间以来,校园贷出事的新闻时有发生,网上隔几天就有报道——这还是和谐之后的。说实话,为了钱,煽动这些完全负不起责任、没有偿还能力,又对社会黑暗面一无所知的半大孩子超前消费,确实缺德。估计很快会加强监管的,我们也会受影响。”
王总笑问:“你还没去过我家吧?今天也看得差不多了,去我家坐坐。”
王总是个亲切但有距离感的领导,陈沧海跟着他几个月也从未登堂,这次,恐怕是有要紧事说。他心中忐忑,难道是考核的事?不对,他升副总后考核期一年,这才几个月,还谈不到考核。那会是什么呢?
王总买的是半山别墅。陈沧海以前听人说过,a市临江,南方冬天湿冷,回南天又太过潮湿,所以,面江的别墅卖不起价,半山别墅才真正昂贵。
王总的家装修得极为轩敞讲究,一楼客厅有个茶水间,一张黄花梨木的大桌子,做工讲究,桌面和桌腿都雕了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泉林人物。桌面放了一套古朴的茶具,五只小杯子,上面分别刻着“宫商角徵羽”,十分新颖有趣。
王总熟练的冲茶,他自己却不喝,拿了一包烟出来,细细长长的,很像女士香烟,却比女士香烟更细。他抽一支出来,把过滤嘴那头在茶水里蘸一蘸,放进嘴里:“我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陈沧海忙说:“您随意,您随意。”
王总又掏出一盒很复古的火柴,上面印着“人民公社好”。他轻轻擦燃,悠悠然点好烟,也不急着吸,拿在手上,看着那一点红色:“你大概在想,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
陈沧海点头:“今天跟着您学到很多东西,但我心里确实觉得有点奇怪。”
王总说:“因为,我要辞职了,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