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是个很有特色的私房菜馆，装修得像个游乐园。偌大一片园林，有一座旋转木马，一个摩天轮，还有超大的儿童滑梯，色彩明快，都是最鲜亮的红、黄、蓝、绿、紫，林素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直到进到大厅，才确认这确实是吃饭的地方。

林素在心里嘀咕，若薇为啥要请他们到这地方吃饭？这地方明明适合一家人来。

乐山已经到了，他一眼看见林素，站起来冲她招手。

林素觉得乐山变了，他两鬓星星点点的白色似乎多了，眼角放射形的皱纹似乎深了，但主要的变化不在这里——他眼里那股锐气没有了，他松弛下来，整个人变得平和，广东这边有所谓“外父相”的说法，林素一直不懂，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却突然想到这个词。林素再看看他，大约他还增了二十斤脂肪吧。

林素觉得惋惜。

在生活中，她很少见到欧美电影中充满魅力的中年男士，乐山是唯一一个，这一个还迅速凋谢了。

林素打电话给乐山，说了台风夜的事情。

乐山没有半点犹豫的说：“我周五过来一趟，我们先见个面。”

林素倒迟疑了：“你方便吗？如果走不开的话……”

有小婴儿的哭声传来，乐山轻轻哄她：“宝宝不要哭，爸爸在这里。”

“在这里”，大约是最好的安慰和承诺吧。她忽然有点心虚，她正在做的事情，似乎不大道德。

乐山的声音很温柔，就像linda对她女儿那样，那声音里满是疼惜和慈爱，父母对子女才有这种温情吧？情侣之间，可能不会有吧？对了，linda哄女儿时说的也是“在这里”。

林素本来打算挂电话，但一时听住了，乐山有一把好声音，充满感情的说话时，尤其动人。他以为林素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放一边，细心的为女儿换尿布，嘴里还念叨着：“宝宝尿尿了，咱们好爱干净，一点点尿都会哭，对不对？没关系，爸爸给你换掉。是不是好多啦？你现在还不会笑，再过几个月，要每天对爸爸笑哟……”

声音虽然很小，但林素这边很静，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她心里那股愧疚感越发深了，赶紧挂掉电话。

后来，乐山打过来，还是约了周五见面。

乐山递过菜单：“你来点吧。”

林素对吃没兴趣，她胡乱点了两个菜，就放下菜单。

乐山笑：“吃饭是头等大事，怎们能马虎？我再加两个，你看这个怎么样？这个呢？”

林素的焦虑感并不因此而减少，他越坦荡，林素越不安。

“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观察观察再说。”乐山不以为意。

林素觉得这事好荒唐，前男友观察现男友，并预谋拆散他们，自己作为闺蜜，从中帮忙。若薇不知道便罢，要是知道……她还真是说不清。

“若薇订了3号房，这里要提前预约的，我没订到。”

“没关系，观察的机会很多。”

林素突然想，他也许只是找机会再看看若薇吧，任思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老早就弄清楚了，观察不观察，没那么重要。

她想明白了，也放松下来。

“我现在和若薇住在一起。”

“很好啊，你俩互相有个照应，单身的女孩子在异乡不容易。”

难得，在他眼里，她们还是女孩子，若薇却口口声声说自己老了。

“可是我不久之后就要去北京工作了，她还是一个人。”

乐山惊讶的看着她：“你又去北京？”

“咦，你不再追踪我了？你不是应该知道吗？”

乐山无奈的笑：“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该查你。”

“虽然来得迟了一点，但总比没有好。我很好奇，是不是有一个系统，记载了所有人的信息？”

“你以为是看科幻电影啊？你的信息，是由你自己记录的。举个例子，你给我发的每一条信息、给我打的每一个电话，都自动记录在电信网上，你的心情，你的所思所想，都经由你自己的社交媒体记录在互联网上，你的经济状况、购物偏好，都在每一条购物记录上，这些，是真正的当代起居注。每一个人，只要你使用网络，就会被记录，一切的信息。只要有心，没什么搜不到的。”

自从上次和陈沧海在白色大楼长谈之后，林素有一段时间没有纠结叶心的事情了。但最近，也许是因为写那个剧本，叶心又频频出现在她梦中。在梦里，叶心和她说了许多话，有时是高中课堂，她们一起研究物理题；有时是宿舍夜谈，她们在讨论新来的老师；有时是操场上，她们无忧无虑的笑闹着……有时候，在梦里她也知道叶心已经不在了，她甚至问：“那边怎么样？还习惯吗？”

“很好啊，和你这边一样，还是要工作，要上班啊，没有什么区别。”

她大吃一惊，看看叶心，她果然穿着职业装，窄身的小西装，及膝半裙，衬托出她的好身段。梦里的叶心和她一样长大了、成熟了。

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叶心应该永远二十岁才对啊，永远是个少女。

她伸手去摸叶心的脸，明明就在眼前，却总是隔了一点距离，她的手越伸越长，那点距离却不增不减，仍然在那里。

她伸直了手臂，仍然跨越不了那一点距离。

叶心笑起来，她双眉弯弯，眼里都是盈盈笑意：“你真傻。”她又说了一句话，林素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叶心却不再说了。

她着急起来，她知道这句话很重要，“叶心，求求你，再说一次。”叶心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她觉得愧疚，她似乎应该知道，却又不知道。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叶心转身就走，她又急又怕，然后就惊醒了。叶心，也许真的有话要对她说吧？叶心想告诉她什么呢？

林素突发奇想，她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问：“我有一个朋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朋友，我的高中同学，自杀了……已经，九年多了，我一直想找到她自杀的原因，我想知道她自杀前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自杀？”

乐山看过她的详细资料，但也只关注她有无犯罪记录、征信状况、社会背景等等，并不会在意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

他只是劝她：“逝者已去，生者要好好生活。”

林素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和乐山保持联系了，潜意识里，她一直都希望能找他帮忙查这件事。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我一直不能，好好生活。想来你也看得出，我没有生活，我只有工作。我……更没有恋情，我没有办法真正从这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请你帮帮我。”她几乎是在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