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戳着半个太医院的屋内,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小吴太医装订完脉案,慢半拍的反应总算回归正道,“臣下虽不是兽医,但曾听喜公公说过,娘娘在阁时于绮芳馆如何饲养动物另有一套章法,尤其注重日常清洁吃食、时时验看两便,若是有妨碍,想来喜公公不会放任猫狗粘着娘娘。”
显然早已私下和陈喜通过气。
众太医听罢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乍听屋外通禀只觉天降纶音,“殿下、娘娘,安和公主递了牌子进宫,正和于老夫人往东宫来。”
同行的除了姚氏还有徐氏,来得这样快,足见内命妇们出宫后消息传得更快。
陈宝忙奉上谢仪,亲自送小吴太医并众太医,太医们前脚走女眷们后脚到,楚延卿颔首致意,抬脚避进次间。
他神色复又怔忪,静静听着隔壁笑语,原本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
“甘然说了,这是小世子才上过身就脱下来的,她动弹不得,靖国公夫人紧着照看她,特意让连翘送来的。”姚氏嗓门嘹亮,真心欢喜,“这两件小衣裳,也是李二公子的长子小时候穿过的,娘娘压在枕头下讨个好兆头,将来指定能给东宫添个大胖小子!”
她抢尽风头,徐氏半点不恼,只含笑点头。
她生有李二公子李三公子,姚氏膝下有念杏章,于老夫人更生了念驸马哥儿三,要不是错了辈分,送来的何止三件小衣裳。
于老夫人同样不嫌姚氏聒噪,越过四大丫鬟,让于妈妈刘嬷嬷将念甘然嫡长子、徐氏嫡长孙的小衣裳放进卧室。
“甘然平安产子,你又有妊,不枉我早晚拜观音大士!”于老夫人喜得见眉不见眼,心头三块大石尽去,“春然离了火坑,亲事也有了眉目,往后啊我就等着含饴弄外孙,再不用挂心你们姐妹几个。”
说着斜睨安和公主,老眼往上吊,“你比你娘出息,开怀开得早,头胎就算生的是小皇女,也能先开花后结果!”
明明不欲念浅安压力大,偏偏好话丑说,非要踩一捧一。
念浅安咧嘴尬笑。
只开花没结果的安和公主撇撇嘴角,明怼女儿暗怼婆母,“你确实出息了,由着春然借你的光就罢了,竟由着承恩公夫人找你的茬?她当众逼迫你纳陈氏女,你倒是好脾气!”
她们来前正碰上周氏母女出宫,该知道的都听说了。
念浅安尬笑变好笑,“承恩公夫人只敢打着皇祖母的名号狐假虎威,不敢当着皇祖母的面作妖,无非是一厢情愿以为我年轻面嫩好拿捏,横竖父皇和皇祖母、母后都在,我跟她瞎较什么真?”
她表示对方的言行蠢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她不确定对方是在认真还是在反串,实在气不起来。
于老夫人也不气,改而捧陈太后踩安和公主,“太后一向持重,可不像公主似的一味跋扈。承恩公夫人这会儿还留在万寿宫,多半没好果子吃。”
安和公主哪是真恼女儿,眉眼间的快意倾泄而出,嘴里不忘改暗怼为明怼,“母亲说得是,这世上有您这样的婆母,也有太后那样一心维护孙媳的太婆母。”
婆媳俩一句递一句,贺喜互怼两不耽误。
念浅安心下蛋疼,面上一副深沉孝悌状,“祖母说得对,往后您只等四姐姐瓜熟蒂落,我只管自己肚里的小宝宝。娘也说得对,我上头有人,旁人别想随便欺负我。养儿方知父母恩,祖母和娘精神好感情好,我也就放心了。”
边睁眼说瞎话,边牵起于老夫人、安和公主的手握到一起,深觉欢喜冤家这四个字,简直是为于老夫人、安和公主量身打造的。
她只盼好聚好散,等念春然顺利再嫁后,于老夫人了无牵挂,就这样跟安和公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热热闹闹晚景不凄凉。
她难得假正经,可惜没人领情。
婆媳俩跟摸着脏东西似的双双撒开手,于老夫人嫌弃地擦擦手,对着念浅安语气宠溺,“你还没养上儿呢,老气横秋地瞎感叹什么父母恩!”
她老人家净说大实话,假正经未遂的念浅安顿时干笑:“……快了快了。”
安和公主也嫌弃地甩甩手,姚氏生怕这两尊大佛真吵起来,忙钻话缝高声笑道:“桂然眼见要出阁,桃然不懂规矩,只好由我这个做母亲的代她们恭贺娘娘了。回头家里办喜事,不敢劳动冲撞娘娘,只求娘娘赏点玩意儿,好叫桂然、蝶飞沾沾福气!”
所谓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
仇君玉和石全老大不小一般年纪,定亲后四书六礼走得即全且快,念、仇、石三家有商有量和和气气,都默契地将婚礼定在腊月中。
如今念浅安有孕,届时东宫人不到礼到,照样是天大的体面。
于老夫人看儿媳们不顺眼,看孙女们很顺眼,当即顾不上跟安和公主斗嘴,再次越俎代庖,商量起东宫赏赐什么好。
安和公主见惯好东西,姚氏也是个眼尖的,婆媳三难得和谐,讨论得热火朝天。
屋外又响起通禀:靖国公府、渔阳郡公府、刘家、孔家、念家三房送来贺仪,另有京中排得上号的朱门权贵送上贺礼,余下如仇家钱家石家虽有亲但身份不够,只投了拜帖道贺。
不一时又有乾清宫、万寿宫、坤宁宫打头赏赐,太妃三妃紧随其后,往下有名有姓的嫔妃皆有表示。
四大丫鬟忙着登记造册,于老夫人婆媳三忙着参详品评,流水似的礼盒堆满地,满室珠光宝气。
被闪瞎眼的念浅安反而插不上话,惨兮兮地从主角沦落成配角,倒是徐氏不觉冷落,依旧含笑看着,偶尔附和两句,时不时看向配殿。
念浅安顿觉汗颜,忙打发人领徐氏去看李菲雪。
徐氏也不假客气,端着笑飘去配殿,见着女儿笑意更浓,“瞧你精气神十足,我就知道外头那些闲话都是假的!竟有人说太子妃面甜心苦,表面和你好背地打压你,才闹得你常常称病。果然都是些无稽之谈!”
她是真正派,也是真替念浅安高兴。
见配殿也劈了小佛堂,除了送子观音之外还供着药王,语气越发欣慰,“这佛堂布置得好,太子妃已然有喜,往后更该求神佛庇佑太子妃母子康健才是!太子妃光风霁月重情重义,只要你谨守本分,将来自有好日子!”
她只当女儿故意装病,十分赞同女儿借病避让锋芒,满心盼着东宫子嗣早日稳固。
“既然做了妾,就要有做妾的样子。学谁都别学家里那些污糟姨娘,立身不正心思也不正!”徐氏先不耻后欢快,“所幸你年轻等得起,等太子妃有了嫡子,你再求太子妃恩典,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就圆满了!”
直肠子的人心思都简单。
李菲雪暗暗哂笑,任由徐氏误会,问起李大公子,“大哥近来可好?”
“好得很,也安分得很。”徐氏语带讥嘲,“也不知走的谁家路子,竟从你父亲名下调进宫里做了御前侍卫。御前行走,最怕名声有瑕。如今他可乖觉得很,一头哄着你父亲一头友爱你二哥三哥,我这里晨昏定省一日不落,外头都夸他是个好庶子好庶兄呢!”
林松派人盯着李大公子,这话倒和暗卫手下上报的内容吻合。
李菲雪问明虚实,笑而不语。
母亲既然用了个哄字,就说明从来求稳的父亲,很不满庶长兄自作主张、另谋前程的举动。
尚郡王妃看中的是庶长兄在父亲心中的份量,如今这份量恐怕要打折扣了。
李菲雪嘴角高翘,不提李大公子走的是尚郡王妃的门路,只顺势闲聊家事。
母女俩喁喁细语,屋外突然喧闹震天,知木知土不告而入,声气难掩振奋,“良媛、夫人,捷报!八百里快马加急刚送进宫的捷报!魏大都护首战告捷,大捷!”
李家徐家都是武将,徐氏深知沙场艰险,更知隆冬捷报是何份量,又惊又喜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国泰民安。
李菲雪笑着送徐氏,“捷报来得突然,宫里朝中少不了忙乱,东宫只怕不能留饭了。”
徐氏晓得轻重,于老夫人婆媳三自然也晓得,快慰胜过不舍,来得风火走得也干脆。
乍闻捷报的念浅安呆呆停在门边,心头转瞬怒放烟花,当先催促中途翘班的楚延卿:魏父怎么打的怎么赢的,求打听清楚实况转播!
楚延卿忙按住咋咋呼呼的念浅安,垂眸瞪着念浅安的小肚皮,脚步拖沓欲言又止,末了神色古怪地蹦出一句,“乖乖等我回来说给你听,别一惊一乍地自己跑出去打听。”
念浅安屁颠颠应好,送走亲夫又屁颠颠弹进内书房,绕着蚁山傻笑片刻,揭开盖子往小树下的小水缸倒酒,唬得饲养员小喜鹊又叫又笑,绕着念浅安直哎呀,“蚂蚁能喝酒吗?”
当然不能。
她现在也不能喝酒,只好和魏父送的蚂蚁过家家聊表庆祝。
念浅安逗完蚂蚁逗小喜鹊,没等来楚延卿,先等来了魏母。
魏父边关告捷,魏母主动登门。
今天简直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好日子!
念浅安心花怒放,正认真考虑要不要立马放两串货真价实的鞭炮,就见陈氏不急着落座,先欠了欠身,“娘娘有妊,臣妇给娘娘道喜了。”
臣妇个啥哟!
两辈子的娘前后脚道喜,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
念浅安心态没崩只差泪奔,忙捏着鼻子道同喜同喜,“魏大都护上得朝堂下得沙场,实乃天纵奇才天佑家国!”
她夸起魏父来真情实感,侍奉陈氏身后的陈妈妈忍不住腹诽:以前只觉太子妃娇纵无礼,现在看来太子妃没啥长进,笑起来又怪又傻。
陈氏亦如是想,看一眼自顾傻乐的念浅安,皱眉轻咳一声道:“臣妇不请自来,一为道喜,二为太后嘱托,特来上复娘娘承恩公府的处置。”
念浅安一听更乐了。
陈妈妈没忍住,出声奇道:“娘娘笑什么?”
“不是笑魏夫人。”念浅安心情贼好,语气也贼好,“我是笑小吴太医德艺双馨,不仅会看病还会看相。”
小吴太医说承恩公夫人印堂发黑,恐有凶兆。
现在一语成畿,凶兆应验了。
承恩公府姓陈,魏母也姓陈。
陈太后要处置娘家庶弟媳,却将事情交给了远房侄女魏母。
承恩公夫人的凶兆,肯定超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