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时行沉默了,他的目光落在谈竞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显得有些茫然,但很快,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又移回谈竞脸上。
“我不相信。”
谈竞笑了一下,你当然不相信,我如今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栖川旬的剑已经架到你脖子上,躲避是无效的,只有把她的剑连同她本人一起打碎,你和你效忠的主人才有一线生机。
而我是为你换来生机唯一的突破口。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我经常会想起我刚进报社的时候,”谈竞说,“其实我觉得我文笔还可以,但你总是训我,把我的文章改得面目全非。”
岳时行警惕地看着他,那种表情不是一个认清现实的人能做出来的,或许这位狡诈的幕后军师还在思索别的求生之道:“是还可以,但没有现在好。”
谈竞点点头:“您使我获益良多,如果没有做间谍,您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报人。”
岳时行短促地哼笑一声——或许现在不应该再叫他岳时行了,那个和蔼的报社社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特务机关高级间谍绵谷晋夫。他的眼神和语气都冷冰冰的,像是他同谈竞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来没有在一起共事过一样。
绵谷晋夫冷笑了一声,那把壶还握在他手里,但他捧着它的样子就像捧着一颗手雷:“东京大学传播学系曾授予我文学学士的学位。”
“怪不得。”谈竞点了一下头,没有再开口,书房里随即沉默下来。他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了,明明来时还有一肚子的话和问题想问他,但当两人面对面坐下来时,却觉得那些问题都没有问出口的必要。在他还没有抵达滨海时,井绳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在潜伏生涯中,除了对祖国的忠诚和热爱,其他什么感情都不要有。
谈竞对岳时行无疑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深厚。他为了崇高的理想假作日本人的走狗,向来问心无愧,却因为怕岳时行对他失望,而害怕被这位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知道——但现在他心知肚明,那些所谓的“厚望”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谎言罢了。
绵谷晋夫没有沉默太久,如今掌握主动权的是谈竞。他在心里暗自揣摩谈竞此次上门的用意,左伯鹰带走了领事馆所有的武装力量,去抓一个错误的对象,这个对象是谈竞给他们的,那么谈竞想要什么?
“说说你的条件吧。”绵谷晋夫开口,同时将那个茶壶放回桌面上,端起脚边的暖瓶,现在换成他给谈竞续水了。
谈竞停顿了几秒才回答,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岳时行就彻底不存在了,所谓的师生,上下级,所谓的过往情谊全部消散成云烟。谈竞嘴角抽动了一下,觉得口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苦涩:“您能给我什么?”
“你需要的,我能做到的,都能给你。”绵谷晋夫道,他中文说得十分流利,甚至还带有一些南方方言的绵软尾音,“我能让你加入大日本帝国陆军部队,给你一个日本名字和身份,战争胜利后,你可以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日本人回到日出之国,接受天皇的表彰,甚至可以从此跻身权臣或武家贵族的行列。”
一个比于芳菲优厚太多的条件,谈竞心想,这是他自己的价格,谈竞的价格只是一个“特务机关成员”,还未必会兑现。
“日出之国正在通缉你,老师。”他开口,没有更改称呼。在岳时行成为社长之前,谈竞一直这么叫他,“对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老社长的死……”
“我做的。”绵谷晋夫眼也不眨地承认,“因为他可能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一直在盯着我。”
谈竞点点头:“好,说回方才的话题,日本军部正在通缉你,我该怎么相信你能兑现你的承诺?”
“你不应该蠢成这样,惜疆。”绵谷晋夫也没有更改称呼,这称呼使对话听起来像是发生在副社长岳时行和记者谈竞之间一样,所讨论的主题也像是“滨海经济现状”或是“日商对本土实业的侵蚀挤压”等等一系列治标不治本的问题。
“扳倒栖川旬,她的权力便会尽数归于我,在国会和军部高层成员中,欠我人情者比比皆是,对于那些人情来说,凭空变出一个日本身份来实在无足轻重。”
谈竞又笑了一下,那是一个让绵谷晋夫非常不舒服的笑容,所以他再次开口:“你如果还没有蠢到家,就应该接受我的条件,谈惜疆,即便是我自己,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可我能想得出。”谈竞道,“如果你的这些条件我不接受,你会怎么办呢,老师?”
“我会杀了你,”绵谷晋夫毫不犹豫地接话,他自觉诚意满满,但谈竞这样的假设让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再调侃他。
“噢。”谈竞应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失望之色。他没有再说话,使书房又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夹杂着一个人的焦灼,随着时间推进,这份焦灼愈发明显,到最后甚至有些心浮气躁了。
“佐佐木署长应该已经到达抓捕现场了。”在空气中的那根弦断掉之前,谈竞突然开口。同时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桌面上,起身踱去窗边。
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是一条嘈杂的街道。绵谷晋夫为自己在滨海选择的住所并不奢华,但也不简陋,总之是一个非常符合报社社长身份、财力与社会地位的住所。
“这里视野真好,”谈竞说,“从这个位置看出去,连楼下买豆腐的阿嬷摊子上还剩几块豆腐都能清楚看到。”
他身后的绵谷晋夫重重哼了一声:“你长进得真快,这些谈判桌上用以扰乱对手的手段,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老师忘记了,我也有学士学位。”谈竞伸出两根手指,“还有一个硕士学位。”
绵谷晋夫极其讽刺地笑了一声,声音响亮得就像一把凌空射来的箭矢。谈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沉不住气,表现得像个心浮气躁的毛头小子,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妻子出门去买菜,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他想要在妻子回来前与谈竞达成共识,好共同完成一场哪怕只是看起来其乐融融的午餐。
几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走进岳家所在的公寓,谈竞垂眸看着他们,心想这真不是一个做书房的房间,因为它太嘈杂。但这又是一个非常适合做绵谷晋夫书房的房间,因为它视野实在是好极了,站在这扇窗户后,整条街道的情况都一览无余,不管有什么变故,这扇窗后的人都能在第一时间发觉。
“我想要您的书柜,”他背对着绵谷晋夫,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这栋公寓,“还有您这套公寓。”
绵谷晋夫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你的书柜,和这套公寓。”谈竞转过身,与他目光相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
“你耍我!”绵谷晋夫暴怒地拍案而起,同时摸出一把枪来指着他的眉心。他的动作好快,就连盯着他的谈竞都没有看清这把枪是从哪里掏出来的,“我现在就能杀了你,混蛋!”
“如果我死在这间书房,等会师母回来的时候,您还要再想办法编瞎话给她。”谈竞在枪口之下微笑,从容且无所畏惧,“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耍您?我说的都是真话。”
“书柜和一间公寓,你只要这些?在日本军人的身份和荣耀之间,你选择了书柜和一间公寓?”绵谷晋夫的眼神阴狠又残酷,他持枪的手稳若磐石,语气却极尽讽刺,“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蛋,若我相信这些是真的,那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蛋!”
“我说的的确是真的,”谈竞轻轻颔首,“我要这些东西,但它不需要你来给。”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暴利破开。巨大的动静吸引绵谷晋夫下意识回头去看,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一柄小巧的黑色手枪出现在谈竞掌心,没有巨大枪响,没有惊动任何人,绵谷晋夫——谈竞信任依赖的师长岳时行,他悄无声息地扑倒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里,背后心脏的部位出现一个巨大血洞。
“好快的动作,”破门而入的金贤振吹了一声调侃的口哨,“我都没有看清你是从哪里掏的枪。”
“你给的消音器很好用。”谈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将手枪扔到地板上,淡淡道,“政保局立了一个大功,成功击毙绵谷晋夫,还从他的枪口下救出了我。”